楚奕央此次出宫为不惹眼,乘的是小厢马车,坐一个人还好,坐两个人就真的略显挤了。
云润宁低头看着楚奕央的靴子,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母亲贵为相夫人,但每年都自己亲手为父亲做靴子,夏靴冬靴两双新。父亲和母亲恩爱三十多年,她也一直期望能遇到命定之人相携一生。可是……她是要嫁给皇帝的呀。而皇帝自不可能只娶一妻。后宫妃嫔与寻常人家的正妻妾室一样的吧?她的二哥云清致娶了三房妾室,正妻雪氏出身将门彪悍得将三妾镇得服服帖帖。
云润宁突然怕,她怕自己做不好这个皇后,管不好后宫。
“徐州有哪些名胜山水?”楚奕央找了话题,小小车厢内的尴尬得以有所缓和。
云润宁略一思想,道:“我只知道苍山天门寺、平遥飞瀑、金顶雪山、颍水四方园、和宜象饮湖。”她虽然长在徐州但极少出门,更别说远游。
楚奕央微微一笑,“‘攀径半山时,惊见九天水。直劈三百丈,恰是飞电来。砅石万壑雷,飞洒溅白虹。侧仰观奔流,惊叹造化功’这里说的就是平遥飞瀑吧?”
“咦?”云润宁眉头微蹙,“这是谁的诗?”
楚奕央面色有些尴尬,“乙悠子的词。”
“哦……”云润宁没听过这位“乙悠子”,便诚实道:“我……不知。”
乙悠子并不出名,不知道也是正常。楚奕央笑了笑,没有再言。
*
樊敬轩得了负责先行打点御前影卫的通报,为楚奕央的到来快速做了准备。
樊敬轩是翰林院五经博士樊既杰之子,楚奕央儿时的伴读。他是盛乐坊明面上的老板,胖脸圆腰,小眼睛一眯就成一条线,笑容可掬,一看就是个八面玲珑的“奸商”。
看着楚奕央和右相府的小姐入堂来,早就安排好的伙计上前接待。楚奕央寻了一圈,很快就看到了他,樊敬轩远远地朝他颔首,没有上前去。
樊敬轩安排了能临窗看一楼中堂演台最好的包厢——天字八号。并且还将左右两间都空着。御前影卫提前查看了包厢,没有问题。
终于如愿来了盛乐坊云润宁明显很是欢喜,她在包厢仔细瞧看,墙上的字画,陈设的陶瓷小件,她看着都觉得清雅悦目,瓷瓶里一枝桃花开了四五朵,看起来雅致又娇媚。
瓜果茶盘一应上齐,楚奕央递过名目让云润宁点曲。
她开心地接过名目,一边翻找,一边喃喃道:“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是四五年前流传过一段时日的曲子了。”
楚奕央挽袖炙茶,随口道:“知道曲名吗?听说也可以点这里的乐师弹名目上没有的曲子。”
“可以吗?”云润宁向立在一旁的小厮确认,“那曲子叫‘雨花杀’。”话刚说完,只听“叭”地一声——
楚奕央手上的茶饼掉入小炉炭火之中,陡时生烟。
护在暗处的御前影卫都慌了一顿。机灵的小厮赶紧道:“尊客小心,让小的来。”说着,执起竹镊将掉入的茶饼夹了出来。
屋子里一股焦香的茶味,楚奕央素手拂掸,免得烟味熏到了云润宁。他心有触动,些许不悦难免脸色沉郁。《雨花杀》是蒋柔在密州时所做的曲子。天下间所有流传的曲子十有八九是从盛乐坊出去的,盛乐坊一弹一唱,不出半月在晔朝各州各郡大大小小的乐坊琴馆都能听得到,而《雨花杀》却是少数几首不是从盛乐坊传出去的曲子之一。
而蒋柔所著的原曲谱已经被他烧祭了。楚奕央心中凝郁,不是没有后悔过,那毕竟是蒋柔留给他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可却又不想命人将曲子重录,因为不会让他思念的人,留着东西又有什么用。
小厮将烧坏的茶饼用手布包好,捏在手中,对云润宁歉意一笑,“这首曲子还真没有呢。尊客再点别的?”
云润宁见楚奕央脸色不太对,不知是自己哪里做错,便把名目轻轻地递给了楚奕央,“公子你点吧。”
楚奕央正拿布巾擦手,笑了一笑,目光柔和,“说好带你来了,怎么是我点呢?不急,你再看看。”
一股暖流从心房流泻蔓延四肢百骸,云润宁觉得自己悬着的心像被一团棉花接住,柔软又温暖。三年前,父亲就告诉自己,她是要嫁给陛下的,读了十年圣贤书,却一朝要休文从德,言行仪态、绣绢女红、插花烹茶……无一不究,家中是以国母之礼教导。她听过许多关于陛下的事,父亲说陛下是仁和宽慈是明君圣主,可她怎会没听过朝事传言呢?天子手段冷酷杀伐果决沉肃威仪,帝王无情,侍奉这样的人她是害怕的。就像今夜的一切,都是她咬着牙装出来的镇定。她怕自己做得不好,不被陛下喜欢还惹来厌弃。她也听闻过陛下在还是肃王的时候已经娶有一妃蒋氏,想来他定是爱极了蒋氏,所以一直无有迎娶——多少少女懵懂憧憬着自己也能幸遇肃王这样的命定之人。可她始终觉得肃王的爱意已经全然给了蒋氏,无有人能再走入肃王的心,得到肃王的爱。就像父亲从未纳过妾,母亲走了这么多年,父亲还每日为母亲上香。
是一样的深情和长情啊。
原本只是想着做好一位皇后,不奢想陛下能爱她,可偏偏今夜所见的这一切的温柔,让云润宁情不自禁有些意动。
*
弥澄溪每月总有那么几天会到各处大妓坊走走,看看是否有官员来这里快活,也从姑娘们那里套些消息,比如哪个官员来过、点了哪位小娘子、有没有赖账什么的。有情况的话,她就把消息透露给御史台的同僚,她自己的月课总是交不齐,可她又不屑谏官员的私德不检,那就……帮别人找素材吧。反正她比御史台其他人方便多了,因为他们一旦进了妓馆自己可就有狎妓的嫌疑了,自己一个姑娘家家的,不怕!姑娘们也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知道她会保护她们,加之她那张巧嘴,惹得所有姑娘都喜欢她,送手绢送胭脂水粉送小点心那都是常有的事。
今儿运气不好,没钓到什么大料。于是,弥澄溪决定到盛乐坊听听琴曲。
她乘坐的是双驾车,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那种。一下马车,门口的迎宾就笑得灿烂无比,连忙做请,“您里边请。”
入了门,小伙计迎了上了,拱手一礼,“女公子一个人?还是约了友人?”女孩子一身男子装扮的话就不会被称呼“小姐”,而是“女公子”。
“一个人。”弥澄溪忽然想起蔡茂森曾经说过盛乐坊的“玉河馄饨”,又问:“今儿可还有玉河馄饨?”她来过盛乐坊几次,除了茶和点心蜜饯,再没点过其他小食。
“有有有。小的先带女公子去包厢,马上就着人安排。”
所谓的“玉河馄饨”就是用猪骨和鸡架一起熬成的高汤煮的馄饨,在夜市杂摊上也就卖四十文钱一碗,在这里卖二两银子一份,却颇受有钱豪客的喜欢。大抵是有钱人家没在夜市杂摊吃过东西,所以在盛乐坊点“玉河馄饨”的都是出手阔绰的有钱人。
可弥澄溪不是那种没在杂摊上吃过东西的有钱人家呀!听了曲,吃了馄饨,一看账单——怒了!叫嚷着要见老板。
“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她生气得很,可鉴于这里怎么说也是个高雅的地方,是文人学子有品位有修养的人来的地方,很克制着不大喊大叫了。只是握着小拳头气鼓鼓地从包厢出来要去一楼。
小伙计也郁闷,看着挺阔绰的一女公子,怎么看到二两银子一碗馄饨就跳起来了呢。“这是明码标价的呀。”他急煎煎地跟在弥澄溪后面。别看弥澄溪那小短腿,急走起来还挺快的。
可是刚走到转廊,弥澄溪只觉右腿上被什么东西砸到,“啊”地一声跪了下去,只听有石子滚走的声音,循声望去竟然是一锭五两的银子!
嘿!想必就是这银子砸了自己的膝盖。弥澄溪愣了,猛抬头一看!只见走廊上有几人匆匆离去很快就转过了拐角不见了。小伙计倒是诚实又机灵,捡起那银子,奉到弥澄溪跟前,“女公子,您的银子掉了。”
弥澄溪摸了摸自己袖兜里的钱袋,“这不是我的银子啊。”髌骨上缘的地方疼得实在厉害,她一边掐住大腿一边哇哇叫,“哎哟,我的娘亲耶~这是暗器啊!”
小伙计怕弥澄溪这是要讹诈,赶紧把银子塞到了她手中,笑得很是慌张,“女公子开什么玩笑,谁人拿银子当暗器呢?这也太费钱了。小的扶您起来吧。”说着就是要把她起从地上架起来。
弥澄溪慌忙大叫:“别别别!我这骨头大概是碎了。”是真的很痛,她眼泪都出来了。
小伙计看着她眼泪哇哇,心想:完了……这真是要讹上了。
*
云润宁被楚奕央拉着,从走廊上开始一路疾走,径直上到马车。一路屏住呼吸,终于可以喘口气了。楚奕央也是,随着车帘子放下,他一颗心总算放下,额头上细汗密密。
“是宫里的人吗?”云润宁小声问。刚才走廊上转角走出来一名女子,楚奕央拉着她就赶紧走头也不回,她的第一反应那人应该是宫里的人。听说陛下与太后不睦,而后宫都是由太后掌管,如果宫里人见到陛下出宫还到了乐坊这种地方,势必会告到太后那里。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可就万分自责了。
楚奕央擦了擦额上的汗,“比那个更麻烦,是御史台的人。”
云润宁见他用手擦汗,赶紧取出自己的绢帕,双手奉上,“公子用这个吧。”
楚奕央见自己失了仪,有些不好意思,“多谢云四小姐。”接过绢帕,稍微转过了些身子,轻轻擦拭额上细汗。
女子,又是御史台的人……云润宁愣了一愣,有些惊喜激动地试探着问道:“是那位姓弥的女监察御史吗?”三哥云庭静从大理寺无罪释放那日,和她说了去做鉴证录事的御史台女监察御史的事情。兄长对她万分钦佩,甚至还有些喜欢呢。
“是。”楚奕央见她一脸惊喜,不禁狐疑道:“你认识?”
云润宁轻轻摇头,“我是听我三哥说起,在大理寺时弥监察是鉴证录事。”忽觉满心惋惜和羡慕。惋惜的是,她不认识弥澄溪,自己身为世家大族小姐却没有像弥澄溪这样自己参科入仕的朋友。好羡慕弥澄溪可以参科入仕呀!她也熟读了十年圣贤书,她做过自己一朝登科为挣取自己的前途荒唐梦,就当三哥偷偷告诉她说有参科的想法时,她也痴心能一起入考场,可……那时她已经是被告知未来要嫁给皇帝。
楚奕央想起几日前弥澄溪第一次面圣时膝盖似乎伤了,方才又是一声扑通,不禁有些担心,就道:“十一,去看看弥监察如何了,掩送她回了府宅再回宫去。”
只听到十一答了声“是”,又是马头调转的声音。
云润宁颇有些意外,想不到陛下竟会关心在意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果然如父亲所说呀,是位仁和宽慈的明君。
回到宫中,入寝前十一回了报:“下手有点重,弥监察右髌骨上缘淤了青。”
楚奕央立时从榻上起了身,急问:“然后呢?”
“樊先生请大夫给看过了,还赔了弥监察一百两银子。”十一顿了一下,“弥监察很高兴,回府的路上还去吃了一大碗面。”
“哦。”楚奕央松了一口气,“你下去吧。”
十一颔首,膝行几步退下了。
楚奕央躺回榻上。不禁疑惑自己到底怎么了,自从想到弥澄溪参科入仕可能是为逃入宫承恩,就对她莫名地很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