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夕醒来时,已经近子时。
宫室外面,目之所及,火树银花不夜天,整座花园都在灯火照耀下美仑美奂。他眯了眯眼睛。初至公主府那夜,景致也是这样耀眼夺目,还有先生陪公主夜宴的那个水中亭阁……
顾夕甩了甩头,把有关记忆强行封印。
记起赵熙说守岁时要来,顾夕在窗前站了片刻,天降起大雪来。
纷纷扬扬的雪花普降大地,荡涤着世间的尘埃。顾夕长长吸了口气,雪的味道如此甘冽,沁人心脾。面对这粉妆玉砌的壮美天地,心胸也随之开朗起来。
他回身摘下挂在床栏上的一柄宝剑。剑鞘古朴,镶着名贵宝石,有岁月的痕迹。临下山前,先生所赠。他从画舫上下来,决定江湖游历时,甚至想将它一并留在茂林别院。可是赵忠殷殷地一路将它送进宫里。
长剑出鞘。顾夕凝眸注视着雪亮的剑刃,忽而轻吐内力,悦耳的嗡声,从剑身传来,没有肃杀,精纯而温和的剑气,缓缓注在剑尖。
顾夕身子一动,从窗子轻盈跳出。遍地白雪,没有一个脚印。他吸一口气,腾身而起。衣袂微扬,剑影如银练,缠绕相随。
这是他病后第一次舞剑,剑尖在雪花里轻盈抹挑,身姿仿佛雪中仙子,从天宫驾临。
舞到酣时,顾夕低啸一声,贯内力于剑尖,剑脱手而去,准确地钉在梅树上,剑柄犹在内力的作用下,翁翁颤动。
顾夕呆立在雪地里。收势时,他竟感觉到有数道真气,在丹田里洪流汇聚,又折返出去荡涤着筋脉。
他终于明白每日的昏睡中,发生了什么。
多日来他刻意逃避,她从未当面置一词,劝过一句。可行起事来,却雷雳风行。是怕他抵触拒绝吧,帝王行事从来只要结果,无所谓手段。
他痛惜地闭上眼睛。一位首尊,三位尊者……
她给的霸气,他却万万受不起。
一念至此,顾夕只觉胸中气血翻滚,口中尝到了咸腥。
忽然,他锐利地看向门口。五感全开之际他清晰地感知到,门外有人,却不是赵熙。
大门缓缓大开,一个盛装老妇,在一盏灯笼指引下,走进院中。她身后五十步外,遥遥一片灯火,人影幢幢肃立。
“太后驾临。”内侍长长唱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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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大雪,纷纷扬扬。
太后安坐在四角亭中。院子中央,素白的雪地里,脸色煞白的顾夕,笔直地跪着。
内侍将剑从树干上拔下来,呈在太后驾前。
顾夕抬头看了一眼,侍立在太后身侧的宫妆中年妇人喝斥他,“低头,什么规矩!”
太后垂目瞧了瞧那剑,又抬目看院中央的少年。自她进门始见驾,跪了有一刻钟了,虽只着单衣,却身姿挺拔不见瑟缩。周身纷扬雪花,静静飘飞,仿佛静置的画面。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侍立的丽贵嫔替太后出声,“赵忠何在?上前回话。”
众太监宫侍从百福宫各处被拘到这里,跪伏在雪地中,无人吭声。
丽贵嫔放弃了找人,直接指责顾夕,“你既在宫中,却私藏凶器,可知罪!”
顾夕没理她,目光沉沉扫过围上来的几个拿着大杖子的太监。
有杀气!
顾夕回目冷冷看了丽贵嫔一眼。
丽贵妃滞住。少年眸光中含着淡淡的冷意,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让她心头一紧。
“太后是问此剑?”少年缓缓开口,声音清冽动听。
“放肆,老实回话,怎敢向太后发问?”丽贵嫔喝止。
少年目光扫过丽贵嫔企图碰剑的那双手,嫣红的指甲已经划到剑身,他微微簇眉,淡淡道,“您最好别碰它。”
丽贵嫔听出他语气中的嫌弃,脸都气红了,“狂妄,来人,将这凶器砸碎。”
顾夕不屑地挑挑眉,轻轻吐出几个字,“此剑……名唤碧落。”
太后倏地握紧手指。贵嫔花容失色。
南华朝并不盛产宝剑,最有名的有两柄,全为南华陛下私剑,其一便唤碧泉。前朝曾充当过尚方宝剑,斩过亲王和权臣。只是先皇处事过于和缓,在位几十年,从未用过。碧落这才宝剑深藏。谁能料到,今日却能拿在这少年的手里。
众人都瞅着丽贵嫔,丽贵嫔又羞又怒地看向太后,太后冷眼看着院中少年。
瞧着年纪不大,却异常淡定。从她进院,便不急不躁,不惶不惧。话不多说便不露破绽,冷不丁说个一句半句,一招就能拿住要害。她即使是太后,也无法对拿着尚方宝剑的人无端发作。
院中气氛凝滞。
“房中有药。”一个搜屋子的太监跑出来。
药?太后怔了下。
丽贵嫔凑到耳边,低声,“太后娘娘,臣妾听闻这些日子陛下将太医院的圣手们,全拘在百福宫里。难道是专为了给他治病?陛下真是上心了呀。”
天下母亲,都希望儿女和自己一心,断不会容得下别人能越过自己去。丽嫔准确地把握住太后的心思,一句挑拨成功激起火。
太后眼中射出寒意,伸出带着金护甲的手指,遥指顾夕,“近前来,让哀家瞧瞧。”
顾夕未动。
丽贵妃冷哼声含着险恶,“哟,可是恃宠生骄,仗着皇上,连太后亦唤不动了?”
顾夕死死咬唇,强抑着将这老妖婆打倒的念头。若是按他性子,必不会如此委屈自己。可他念头一生,当日在公主府,正君架起刑杖时的严厉告诫,就自动在耳边响起。
身在府中,当守府中规矩,无论是他还是正君,谁能豁免?这话,明显若有所指,此刻,顾夕才意识到,顾正君竟是早预料他会身陷局中,及早提点了这一句。
是为免得让陛下为难吧,正君果然用心良苦,时时为陛下打算。可既然情深至些,为何宁可散功死遁,也不肯留在她身边呢?多日来顾夕一直回避的问题,又不可避免地闯入脑子里。一想到死遁,不免挂牵到赵熙。想起那暗淡脸色,瘦削的面容,顾夕轻轻叹出口气。
不过是些阴私搓磨,他又不是受不起。顾夕这样说服着自己。
可思想上理顺了,人却未必动得起来。雪地里跪了大半时辰,膝盖往下连着小腿都冻木了。疼是来自皮肉,寒气却能入骨。本就是体虚,寒气侵袭,必是病上加病。顾夕想到自己病的日子里百福宫的阵仗,恐怕她回来后又是好一番折腾……他若再执拗,便真是恃宠而骄了,丽贵嫔就这一句说到了点子上。
顾夕微微合目,缓缓提气。丹田内洪潮般的来自一位首尊三位尊者的雄浑真气立刻运转,瞬间运行一周天,阻了膝下的寒气侵袭。温暖的气流,又流进七经八脉,强势驱走寒意。
顾夕这才试着缓缓挪了挪腿。他一动,膝上针刺般疼。可时间不容顾夕再缓缓,他硬气地挺起腰,抬目衡量了一下自己与凉亭间的距离。
膝行……
距离不短不长,却真是折辱人的好主意。
顾夕咬住唇,只行了几步,薄薄的单裤便被石子和冰碴子刮破。
顾夕踉跄了几步,知道这样不行。他咬了咬唇,缓缓地沉下腰,单手撑在雪地里……
想明白了是一回事,可真做起来,却从未有过的狼狈。就像那次去衣受杖,他自信能做得到,可心里的那道坎,确实是很久之后也过不去。顾夕咬住唇,将屈辱硬咽了回去……
院中鸦雀无声,气氛凝滞。百福宫的人,大多是赵熙留下来伺候顾夕的。眼见小爷身后,拖出两道触日惊心的血迹,却无能为力,只得深深跪伏。
贵嫔看得心悬,转目看太后。太后亦眯起眼睛。
终于蹭到亭下。手上也磨出几道血口,冰水混着血水,蛰的疼。顾夕轻轻甩了甩手,并拢双膝跪正。
“来人。”太后沉声,“给他把把脉。”
身后侍立的一个太监听命上前,直接拉起顾夕左臂。顾夕瞧着那人手法,眸子微微缩紧。他忽地转腕,轻巧又迅捷地脱出这人桎梏。
“大胆。”太后未料他能反抗,勃然变色。
顾夕收回手臂,自己把袖子撸回来,淡淡瞟了眼这个无须的中年人,他气息悠长,目光如炬,应该是大内高手的存在。若让他把住自己脉门,他一身数道内力,马上就会泄了底细。到时太后自可联系到茂林别院,联系到猎场,联系到宗山,这里面牵着多大干系,何况还有死遁的那位顾正君。
顾夕忆起,在公主府时,顾正君不想让他把脉,想来定是怕泄了他祁山派的内功底细。真是欲盖弥章啊。顾夕心中苦笑,可惜当时自己从未对先生起过疑。但愿当今太后不会那么聪明,他才有机会蒙混过去。
“药,是在下用的。”顾夕清晰地说,“这满院子的御医皆是陛下宣召而至,各司其职,诊断精细,太后可观医案,立时分明。”
太后霍地站起。磨了半天,她净是一句有用的也没问明白。瞧着文文静静的少年,对上她这个当今太后,竟然一句顶着一句,却又有理有据,有倚仗,让她寻不出一点借口来。
这样的人……怎能容!
太后赫然沉声,“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顾夕淡淡垂眸,“顾夕。”
“顾?”太后怔住。
前几天礼监司还来报备,说顾砚之请封次子。她还说才十七,待长到二十成人,再承爵吧。难道这少年就是顾家散落在外的次子?那究竟是皇上找回来送进顾府,还是顾府找了个漂亮的男孩子献给皇上的?顾铭则刚故去,顾家就急着送个男孩子进宫,这其中的心思,不言而喻。
太后狐疑目光扫向丽贵嫔。她祖籍同太子妃同在西南,本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此回她撺着自己非要来百福宫瞧瞧,难不成是太子主意?顾铭则死得蹊跷,顾侧妃失踪得更离奇。更关键的是,她还怀着太子的骨肉。若是太子妃能顺着顾夕这条线,找回顾采薇和那孩子……
太后能在后宫一手遮天,靠的也是心思缜密。她只一瞬,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又惊又怒。这是太子妃指使着丽贵嫔,合力蒙骗她呢。妄想借她手发难,好让她们有机会混水摸鱼。
太后暗悔,今次听闻百福宫里的事,一时沉不下气,带人闯了进来,直弄得这样难以收拾的结局。
丽贵嫔尤自不觉太后心思,还在厉声喝斥,“大胆,回太后话竟不尽不实。满宫的奴才都该罚。今日是除夕,太后宽慈,不豫送你们去内务司严办。来人。”
拿着杖子的太监终于派上用场,个个摩拳擦掌,站到场中。
“每人赏二十板子,正正规矩。”
“谢太后娘娘。”一片哀痛声中谢恩。
丽贵嫔看着沉静跪在亭前的少年,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
太后久久看着顾夕,眸色幽深。
滞了好一会儿,她缓缓开口,“这孩子看着乖巧安静,想是陛下喜欢得紧。哀家既掌后宫,当为陛下调、教宫人。先掌嘴二十,以惩口戒,再罚抄录《礼则》,以正其心。”
顾夕惊讶地看着她,掌嘴,抄《礼则》,这算什么?
太后脸上现出胜券在握的得意。
以她在这辈子阅人无数得来的本事,她瞧得出,这少年没受过委屈,性子洒脱,一身的傲气。她料定他宁可挨杖子,也不愿受这些零零碎碎。就等着他顶上一句,“这里不是后宫。”她便可顺势补上册封,让他自陷。即刻便可带离百福宫,拘到自己眼皮子底下。
顾夕却未如她所愿。除了最初的惊讶,全程死死咬着唇,不发一语。行刑太监上前,挑起顾夕下巴,令他仰起脸。顾夕闭上眼睛,唇角咬破。
太后眸中现出些微惊讶。倒是个聪明人,懂取舍,挺难得。
她止住行刑太监,淡淡命令,“不须你们……让他自己动手。”
顾夕霍地睁开双目,眸中寒星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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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熙从宮门流水宴上下来,迎面看见气喘跑来的赵忠。
“太后真去百福宮了”赵熙脚步未停,直接上辇。
“对。”赵忠心里火燎,扶着辇,“是丽太贵嫔撺掇地。”
“果然是她。”这贱妇真是太子一党,藏的挺深。
“当日太后宫中的毒蜘蛛,她也逃不了干系。”赵熙冷笑,“她替太子干了多少阴私的事,还妄想着从夕儿这查到顾采薇的下落”
赵忠着急道,“陛下,咱赶紧回吧。”
赵熙点点头,“回吧。”
赵忠忙催车辇快走。赵熙累了一天,脸色暗淡,微合着目,随车摇晃,仿佛昏昏欲睡。
辇行的很急,拐到甬道上时一震。
赵熙皱眉醒来。
“赵忠,让他们稳些。”赵熙淡声。
赵忠心急火燎,只盼快到百福宫。
“你缘何心急”赵熙忽而发问。
“……”赵忠怔了下。这还用问,怕小爷吃亏,怕他遭罪呗。可在皇上的审视下,他突觉这话似乎说不出口。
驾临百福宫的是太后,那个睿智的女人,亦是皇上的母亲。她一生一心为陛下经营,对皇上身边的人,她怎么能不十分上心?严加甄别是必需做的,无可厚非。当初的正君,如今的林贵侍,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若他们无法让太后满意,根本不可能侍君侧。
赵忠微微皱眉,寻找自己在顾夕这件事上如此担扰的内心根源。盍宫上下,贵为皇上,在她面前都要恭领教训,顾夕为什么就不能?
“想不明白?”
赵忠泄气点头。
赵熙瞧着自己最心腹的老太监,微微叹了口气,“初见夕儿,便觉似曾相识。谈吐洒脱,举止优雅贵气。京都里勋贵子弟也不过如此,铭则在宗山上悉心教养出,这孩子一身的优越。”
赵忠默默点头,确实,初见顾夕,这个感觉很强烈,只是相处下来,又觉顾夕与京中的公子哥们又有本质不同,洒脱,淡然,无欲无求,又有侠义之气,这样综合于一身,令他的本人比出色的相貌更吸引。
“铭则能教得这么好,为何不一贯到底”赵熙微微翘起唇角,眼角却湿了,“养出一身的傲骨,洒脱不羁,别说在朝堂,便是在公主府,也难立足。”
赵忠愣愣点头,的确是这样的。
“铭则在府中什么样与他在山上简直判若两人。他是刻意给夕儿树了个那样的榜样。”赵熙语气渐厉。
赵忠听得目瞪口呆。
赵熙缓缓叹气,眼前闪过各种画风的正君,或洒脱,或严谨,或清淡,或魅惑,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原以为山上十年,你过得随性,谁知竟也是面具。
赵熙微微摇头,笑容落寞失意,“他早就打算好了。朕生在皇家,身边并不缺男子,或美艳,或乖顺,多大的才华,都不会稀奇。除非……”赵熙一顿,除非她真正动了心。铭则说她是他漂泊人生的一盏心灯,他何尝不是她生命里的那束光他占住的何止她的心,还有她艰难的人生。
就是她生命中这样重要的存在,顾铭则,宁可死也不愿停留。在他散功那夜,她悲痛欲狂,绝望又恨,因为她根本猜不到他这样做的原因。
本以为他狠心绝情,却又把精心设计好的顾夕,送到她面前。面对这样的安排,赵熙同样猜不到原因。她心中撕裂的口子从未愈合,越来越痛,越来越空。
赵忠如醍醐灌顶,猛然醒悟,不一样的顾夕,光彩夺目的顾夕,吸引的何止他这个阅人无数的总管,还有皇上的视线。顾正君真可谓用心良苦,算计得让人心惊。
“您真的这么笃定”赵忠心存一丝希望。
赵熙淡淡点头。这些日子相处,她怎能感受不出来,顾夕简直就是为她良身定做。
“就剩下这一点儿,”赵熙苦笑摇头,“顾夕身上的跳脱,他一心向往快意江湖的心性。撩拔了朕,却又一心想离去。连夕儿自己也没意识到,他这是在玩欲擒故纵之计。”
“啊?”赵忠惊愕得合不拢嘴,“小爷他都是成心的?”
赵熙挑眉看他。
赵忠推翻了自己的猜测,顾夕若是心存故意,怎瞒得过赵熙的眼睛。就是这种清澄透明的孩子,最是撩人。顾正君算计得好啊。
“即使夕儿不是这样,朕也不能放他远遁。”赵熙淡淡道。
“宗山上他那位师父,京城里那位前太子当今的福王和他心比天高的王妃,顾府那位老谋深算的顾砚之,这几位就先不会放手。除此,尚不知还有多少股势力欲得到他。所以,只有把他放在身边,朕才能安心。”
赵忠长久怔忡。百福宫渐行渐近,看着越来越清晰的宫门,赵忠突然问,“陛下,留住小爷,只为这些原因?”
赵熙怔住。
及至下辇,赵熙道,“月.要留下他,倒要看看,铭则后面究竟还给朕设计了什么。”
赵忠在车蹬上绊了下。
他抬目,看着赵熙倔强又孤独的背影,走进巍峨的百福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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