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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某一天下午,广安县城,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走在大街上,走着走着,迎面过来了一乘轿子,孩子就问道:“爹,轿子都是两个人抬的,这个咋是四个人抬呢?”
“娃,你没见过呀,这叫‘四人抬’,这是县太爷的大轿啊!”
“爹,这‘四人抬’比两人抬的,要安逸吧?”
“当然啰!娃呀,还有比这更安逸的呢!”
“真的,爹?”
“真的,那叫‘八抬大轿’!”
“爹,我们回去就做一个‘八抬大轿’!”
“那个整不得!”
“咋整不得?”
“娃呀,县太爷才能坐‘四人抬’,府台大人才能坐‘八抬大轿’,娃要想坐,就好好念书,将来中秀才,再中举人,最后中进士,做了府台大人,就可以坐了!”
“爹,儿子一定好好念书,以后就坐‘八抬大轿’!”
“乖,我儿有志气!”
……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个小男孩已经长大了,成了叱咤风云的人物了。这个小男孩就是蒲殿俊,是今天刚成立了大汉川省军政府的都督蒲殿俊。
他信守对父亲的承诺,好好读书,真的把书读好了。光绪十九年,广安县院试第一名,中了秀才;光绪二十九年到省城应乡试,又是第一名,成了川省的解元。第二年进京应考,凭一篇漂亮的文章,又中了二甲进士。
中了进士,他满以为能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了,谁想,科甲士子竟然不能立登仕途,让人好不懊恼?幸好还能公派东洋留学,以为留完了学,就能前程似锦,于是他去东洋,进了东京政法大学。
到宣统元年,他学留完了,回国了,谁想,这仕途还是难入!没法想,就跟留洋回来的人闹立宪吧!于是他回到了省城。谁想,这还歪打正着了,川省谘议局成立,他竟然高票当选了谘议局议长;宣统二年,京城成立全国谘议局联合会,他又被推选为联合会副主席,成了名扬天下的立宪人物。
今天,他竟一步登天了,成了大汉川省军政府的都督,从大清朝廷的川省总督赵尔丰手里接过了川省的政权,他在谘议局门前的广场上,向全川,向全国,宣布了川省独立。
此时,他正坐着八抬大轿回家。
他想,爹,儿子今天坐八抬大轿了!儿子现在是川省的都督,比那府台大人官又大多了呀!爹,你让儿子好好念书,这书没白念啊!
他想,这川省的都督,不就是总督?不就是一品大员了吗?好呀,这书真不是白念的啊!
光宗耀祖,显亲扬名!哈哈……
他差点儿就笑出声来了,连忙忍住了。
轿在家门口停下了,管家在轿外轻声说道:“老爷,到家了!”
接着,管家轻轻掀开了轿帘。
蒲殿俊慢慢下了轿,然后踱进了院门。
他觉得太累了,也就没进正房见家人,直接就去了书房。
进了书房,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想靠一会儿,静静地靠一会儿,但他仍然还是很兴奋,怎么也静不下来。
一场风雨过后,漫山遍野都长出了美丽的菌子,有些人只要能采到一篮就满足了,有些人呢?他并不想采到一篮子,他只想采到那最大最美的一朵,不管这朵菌子有没有毒,能不能吃,只要能采到,他就满足,他就兴高采烈,甚至得意忘形。
蒲殿俊也许就是这种人,所以他一直兴奋着。从昨天在寰通银行开始谈判,到今天军政府成立庆典,蒲殿俊一直都处在兴奋之中。
他兴奋什么呢?
赵尔丰选择他作谈判对手,他就隐约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自己多年来一直奋斗的政治目标就要实现了。所以当罗纶他们拒绝就赵尔丰单方面提出的条款进行磋商时,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因为他觉得,赵尔丰愿意主动把川省交给他,他就应该尽量满足赵的条件。也因此,他还有些暗自埋怨罗纶等人多事。磋商结束后,由赵尔丰主持的官绅联席会议上,自己作为绅士代表的第一人在《独立条约》上签字,接着又被与会双方推举为新政府的都督,他已经兴奋到了极点,好不容易才把这种兴奋压了下来。直到在庆典上代表新政府作演说,又接受人们的祝贺,他的兴奋才得到了宣泄,但这兴奋的劲头一直涌动着,一直没有消散。
2
酉时初刻,担任庆典司仪的外务部长刘声元宣布大汉川省军政府成立庆典结束,蒲殿俊就带领新政府的官员们回到了设在谘议局里的新政府议事大厅。众人在议事大厅里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不过,除朱庆澜、尹昌衡等少数几个军官外,其他官员几乎都是半躺在椅子上了,蒲殿俊自己也是疲惫不堪了,只是还强撑着。他们也确实太累了,从昨天开始磋商《独立条约》,到这庆典结束,他们已经十几个时辰没有休息了。按理,蒲殿俊此时应该召开新政府成立后的第一次会议,简述自己的施政纲领,然后布置新政府的政务,但是,这十几个时辰里,他还没来得及思考他的施政纲领,就是新政府眼下的要务,他也还没有理清楚。他需要休息,他需要在休息中理清自己的思路。
他看了众人一眼,说道:“各位都忙了两天了,也都累极了,今天回去歇歇,明天辰时准时到这里会议,都散了吧!”
蒲殿俊把“都散了”这几个字吐出来,一众官员都应了一声“要得”,然后都站起身来,歪歪倒倒地朝议事大厅的大门走去,蒲殿俊自己也跟了出去。
最后,议事大厅里就只剩下两个人了,一个是副都督朱庆澜,一个是民政部副部长兼巡警厅长于宗潼。
听着那逐渐远去的疲沓的脚步声,于宗潼看了朱庆澜一眼,说道:“唉,朱副都督,这算咋回事啊?”
朱庆澜漫不经心地应道:“唔?”
“朱副都督,这新政府成立了,就是接下了一大摊子事,不马上会议,把事情都布置下去做,咋就让人都散了呢?”
“于厅长,你没看出来吗?这些人都没做过官,哪懂什么政务啊!”
“唉,这赵大帅是咋想的,咋就把一省之政交给了这么些人了呢?”
“这是病急乱投医嘛!他是急着把这烂摊子撂下,他好走人啊!”
“唉,他也不看看,这蒲伯英是挑担子的人么?川省这乱局要是平息不下来,他赵大帅能好好地走么?”
“于厅长,蒲伯英应该能挑这副担子的吧!从昨天到现在,他恐怕是没来得及想这政务呢,他让人都散了,大概也是要回去想这事呢!”
“朱副都督,他明天才会议,这新政府的各部,最快也要明天下午才能开工,从眼下到明天各部开工,这锦城就是无政府的状况,要是出点啥乱子,咋整?”
“于厅长,你是老政务,看得透啊!这样吧,从现在起,这城里市面上的事,就交给你巡警厅了!这城防,就是庆澜的!我们就把这个无政府状态先给控制住!眼下,这城里千万不能出什么乱子!要是出了乱子,首先倒霉的就是我们这些前朝旧官呀!”
“好,朱副都督,宗潼这就去办!”
“好,我们一起走,我带人去各门查防!”
两人一起出了皇城,就分头办事去了……
蒲殿俊怎么不召集会议就把官员都放回家休息了呢?新政府的这一应官员怎么就没人想过得让政府立马运转起来呢?
新政府的这群官员中,除朱庆澜、于宗潼、刘嘉琛、杨嘉绅、胡嗣芬、尹昌衡、邵从恩这几个前朝旧官外,其余的人在今天以前,都只是川省谘议局的议员,保路事起,又成了保路会的首脑,但他们都只干过演说一类的事,都没有做过官,都说不上有什么政务经验。他们虽然狂热鼓吹立宪,拼命想搞立宪,想从专制集权的皇帝手里分享一些国家权力,但并不知道权力到手后该怎么使用。他们闹保路,则与权力就没有多大关系了,他们只是想争回他们在川汉铁路上的经济利益。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争经济利益却争来了政权,争来了川省的一省之政。当这一省之政落入他们之手的时候,他们也就除了兴奋、兴奋之外,就再没想到别的了。
中国文人大概都喜欢自诩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都觉得没有什么自己做不了的事情,从来不屑于做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都只想做“治国”一类的大事,把一国之政交给他,他一定能弄出个天下太平来。也许蒲殿俊等人也就是这么想事情的,所以当一省之政到手的时候,他们也觉得:这是太轻松的事情了!
蒲殿俊的书确实读得不错,十八岁以院试第一名而成为家乡广安县的生员,十年后在锦城参加乡试,又成了川省当年乡试的解元,然后进京参加了中国科举考试的最后一场会试和殿试,中了二甲进士,接着被公派留日,进入东京政法大学学习。两年前回国,他就当选为川省谘议局议长。今年五月,保路事起,因为他的议长身份和他这几年在川中搞立宪积累的声望,在保路会成立大会上他又被推选为会长,但他一直没有做过行政官员,所以他没有什么行政管理经验。
3
蒲殿俊坐在书桌前,思绪却仍在八抬大轿中摇晃着:
他又想到了赵尔丰。今年保路事起,护理川督王人文是站在川省绅商百姓这一边的,王人文竭尽其能,尽力为川人说话,想争取川汉铁路的路权仍归川省绅商百姓,结果让朝廷免了职。王人文免职,赵尔丰入川署理川督,蒲殿俊对赵是没有好感的。因为赵尔丰在康边平定叛乱的事,在川省几乎是家喻户晓了。人们说起赵尔丰,往往不是说他平定叛乱的功绩,而是说他是何等的凶暴,何等的血腥,说他杀起人来就像砍苞谷杆。所以作为一介文人的蒲殿俊,对赵尔丰这样的铁腕人物,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感。但赵尔丰到任后,并没有打压保路会,而是尽力安抚,甚至跟王人文一样,替川省绅商百姓争取川汉铁路路权,这让蒲殿俊对赵尔丰倒有一些好感了。可是,七月十五,赵尔丰竟然变脸了,大清早就抓捕了他们这些保路会的首脑,然后就开始杀人了,这位铁腕人物凶残的嘴脸就暴露无遗了。当时,蒲殿俊心里充满了恐惧和厌恶,恐惧的是自己可能要被杀头了,厌恶的是赵尔丰入川后的伪善嘴脸。所以当赵尔丰让尹良、尤愚溪做说客,以及赵尔丰亲自劝说,他都采取了拒绝合作的态度。直到九月初六,赵尔丰无条件释放他们,在宴席上又一再申明抓捕他们的不得已,他又一次觉得赵尔丰并不是个穷凶极恶的人。而今,赵尔丰主动交出川省的政权,而且选择他蒲殿俊为新政府的首脑,他觉得这赵尔丰不但不是个恶人,反而是个识时务的俊杰,还是个有识人之明的长者。此时,他对赵尔丰已是好感倍生。
他想,一定要尽全力来周全,礼送赵大帅平安离川!
想到这些,他又想到了自己眼下的几个新同僚。
朱庆澜,这位赵大帅力荐的带兵的副都督,自己跟他几乎没有什么接触,他究竟是个什么人物,自己完全没法判断,但他是赵大帅力荐的,那就肯定错不了!
姜登选,这是朱副都督力荐的。参谋部嘛,就是参谋军事,朱副都督管军务,他肯定得有得力的参谋,他力荐的人,那当然也错不了!
尹昌衡,虽然年轻,但赵大帅是识人的,他力荐尹昌衡做军政部长,那又咋会不行呢?何况尹昌衡和周骏都是咱川人,是军中的后起之秀,也能牵制住朱庆澜,这正是赵大帅的英明之处啊!
他又想到了罗纶这些昔日的同志今后的同僚。他想,这些人,以前是同志,就是同心同德的人,以前他们都不在乎权位,想来今后也不会在乎权位,那么,今后就更能齐心协力,共同管好这川省。他们只会全力支持我蒲殿俊,绝对不会掣我蒲殿俊的肘!
他在书房歇息了好半天后,兴奋劲儿才消退了,才觉得自己在庆典结束后就应该召开第一次部长会议,好好商议商议全川的善后问题,可是现在已经让部长们都回家休息了,也不好再把他们从家里叫出来,于是他想了想,也就算了。
于是叫下人打了热水来,他洗了脸脚,然后就上床睡了。
他这一觉睡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