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王夫人请他过去”这句话总让周延浑身发毛,就像是有鬼手在身后抓着他,鬼指甲抠着脊梁骨,令他浑身难受。
周延跟着令心过去时,一路上都在打听王夫人为何找他过去。
令心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她趁四下没人时偷偷告诉周延说,府里的婆子们最近都在王夫人面前嚼舌根,说延哥儿撞了邪、性情大变,要找道观里的道士给瞧瞧驱邪。
周延听后嘲讽一笑,果然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就好好读个书,就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她们都怎么说的?”周延冷笑问道。
令心为难开口:“他们说,延哥儿因为撞了邪,才性情大变开始读书的,又说延哥儿近来同宝二爷一起读书,身上的邪气难免冲撞、缠上二爷,会让宝二爷受到牵连。”
荒唐的鬼话让周延嗤笑一声:“她们还说了什么?”
周延可不相信,府里的婆子能有这么好心,担心宝二爷是否会被邪灵缠上身,那些人大都是些无利不起早的货色,怕是想借着周延近日的反常在府里翻些风浪。
“有个婆子说,周大娘应该带延哥儿回乡下避避灾,不应该让那不干净的东西进了荣国府。”
哦,顺带还想打压周瑞家的,简直贪心。
周延不禁冷笑出声,开口问道:“姐姐知道都有哪些婆子们在背后嚼舌根吗?按理说,那些婆子们也没几个人见过我吧。”
还找道士驱鬼弄神,怕自己就是那些牛鬼蛇神吧。
令心攥着手帕,不言不语,又牵起周延的手,生怕周延一怒之下冲去找婆子们算账,只在周延问的急了的时候,才红着眼开口:“是王善保家的,她在王夫人和周大娘跟前说延哥儿的坏话。”
王善保家的?
周延一愣,那婆子不是邢夫人身边的人吗,怎么跑来插手王夫人身边的事。
不过既然是邢夫人身边的人,那事情就好办多了,这荣国府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风平浪静,总有一些人不甘寂寞想惹是生非。
这王夫人是工部员外郎贾政之妻;这邢夫人是一等将军贾赦之妻。
贾政与贾赦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贾赦年长袭了荣国公的爵位,但也真如同“假设”一般,整日吃酒玩乐、寻欢作乐,年纪都不小了,小老婆还一房一房的娶,贾赦与其妻都不得贾母宠幸,荣国府里的家政大权又都掌握在贾政之妻王夫人手里。
两府之间积怨已久。
这次恐怕是邢夫人家的婆子想用周延一事来膈应王夫人,顺带打压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也好扬眉吐气一番。
呵,算计到我头上了。
令心见周延猜表情千变万化,脸上神色阴晴不定,也跟着提心吊胆起来,又见周延轻笑,还以为周延神志不清了,便小心翼翼的牵着周延将他带往王夫人那里,一路上不言不语、一声不吭。
只等走到王夫人的院子里,令心拽住周延,含泪轻声说:“周大娘说,太太无论教训哥儿什么,哥儿就应下,周大娘说了,家里有钱有粮,纵使不在府里做事了,一家人将就下去日子过得也不会差,周大娘让哥儿千万别顶撞正闹心的太太,免得惹上灾祸。”
这一番话,听得周延感动不已,他与周瑞家的不过几日母子,感情当然不会很深。
但周瑞家的仍将变了太多的周延看做她的儿,纵使丢了这富贵清闲差事也愿意保全周延。
不过周延大略想出了应对招数,反手握住令心冰凉的手,安慰道:“姐姐不必为我担心,我定会好好的走出来,毕竟王夫人与邢夫人是两派人,我又是王夫人家的人,姐姐说对吗?”
令心虽说依旧不放心,但已来到院子里,只得放周延进去。
周延偷偷看进去,就见王夫人穿着一身素衣,挂着串佛珠,嘴里还喃喃念着佛经,周延他娘脸色阴沉站在一旁,另一旁站着个刻薄像的婆子,想必就是王善保家的。
啊呀,牛鬼蛇神来了。
周延一脸兴奋的闯进去,也不管里面的人有没有反应过来,就跪在地上给王夫人行了礼,冒失的举动吓到了正在念佛的王夫人,惹得他娘恨铁不成钢的瞪着他。
周延躲过他娘的目光,开口问王夫人:“请夫人安,夫人找我做什么?”
这番不得体的举动可急坏了正为他记挂的周瑞家的,周瑞家的教训道:“混账东西,夫人面前也敢放肆。”
周延当即回了一句:“娘,孩儿这不是赌钱赢了高兴嘛。”
一句话脱口,周延立刻打自己一嘴巴,该死,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竟然在王夫人面前大呼赌钱,这不是找罪受吗。
王夫人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一幅烦心的模样,周瑞家的赶忙上前服侍,王夫人有些烦躁的开口训道:“行了行了,刚说你儿子懂事了,却又去赌钱了,带坏了宝玉如何是好?”
“夫人教训的是:我回去就教训这孽障。”
被周延赌钱这事岔开了最先的问罪想法,一主一仆你一言我一语,王夫人的教训与周瑞家的应和成了红黑白脸,周延低头跪在地上,可急坏了王善保家的,王善保家的便出声提醒道:“夫人,还没给延哥儿驱邪呢,延哥儿总和宝二爷待在一块,影响了宝二爷就不好了。”
周瑞家的瞪了婆子一眼,继续服侍王夫人。
王夫人纵使心善,纵使知道邢氏想给自己使绊子,纵使暗地里与邢氏不对付,但贾宝玉到底是她的根,是他唯一的依靠,若是有人威胁到贾宝玉,这妇人的可绝不会手软。
不,潜在威胁也不行。
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王夫人面相严肃,看着周延问道:“婆子们都说你进来古怪,说你撞了邪,你自个说说怎么回事。”
周延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问道:“可是读书那事?”
王夫人闭目点头。
周延一幅了然的模样,“那事我已经和娘说过了,那天随宝二爷上香还愿时,见到菩萨似是顿时开化,愿意读书了。我见夫人也在念佛,便想告诉夫人一个字‘悟’,正是悟出了才愿意读书,也正是佛家所说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浪子回头金不换。”
“胡言乱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话岂能是乱说的,后一句浪子回头金不换倒说得不错。”王夫人不耐烦了,她只想将有可能伤害到贾宝玉的周延打发走,便道,“俗语有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的性子若非中了邪,怎会轻易更改?”
“自然难改,因此才会手痒赌钱。”
一听到“赌钱”这个字眼,王夫人就气不打一处来,瞧瞧,陪宝玉读书的竟然做这等子事。
但一时间也不知该恼周延本性未变,仍在赌钱;还是该庆幸周延未变,未撞上邪。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言语,只好骂周瑞家的,“瞧你养的好儿子。”
周延见此,顿时顶撞上去,“夫人何必如此动怒,还要牵连母亲,这读书本就是一时心血来潮才去的,不成想在家塾中出了风头,还让人以为我撞了邪,变了性。大不了,不读书便是了。”
“好个没教养的下流种子!”王夫人痛骂着,胸口剧烈起伏,还从没人敢对她如此无礼,周瑞家的小崽子简直和从前一个德行,目无尊卑,不知礼教。
被周延气的眼前一黑,王夫人跌倒在椅子上,周瑞家的忙赶过去服侍,被双眼泛红的王夫人抓住手,“你这养的好儿子。”
周瑞家的陪王夫人多少年了,到底是有些感情的。
先前周延有撞邪之嫌,王夫人便能为了宝玉,不顾往日情面撵他们出府。
如今周延毫不似撞邪,王夫人反而因为周延的无礼,开始对周瑞家的诉苦。
周延垂头静听着王夫人的话语,但心中却松了一口气,只要不被这些人当做怪物烧掉驱邪,被骂一顿打一顿又有何妨?况且如此一来,王夫人减轻了对周延撞邪的怀疑,也就不会因为周延牵连到周瑞家的。
在这人命如草芥的封建大家庭,周延在这些家长中活得艰难。
见王夫人的态度逐渐缓和,周延暗自庆贺这一劫过了,不想王善保家的却死咬着不放。
她问王夫人:“太太若是审累了,就由我来问话吧,延哥儿这事非同小可。”
王夫人点头同意。
她问周延:延哥儿自小不爱读书,如何识得了字,如何懂得断句?
周延对王善保家的不耐烦了,便大着胆子回道:“世间岂是唯有读书才能识字?说一句话不怕夫人笑话,我周延五岁就识千字,若要问我怎么识字,我能从床下翻出两箱子连环画,那些字方方正正的看多了不就认识了。王大娘却认为我撞了邪,未免有些心思险恶了些吧。”
一番话噎的婆子难以应答。
周延一副君子坦荡荡的模样,周瑞家的唰的眼泪落下帮腔道:“我的儿总算肯读书了,你这妇人却咒我儿子,好歹毒的心。”
母子两人一唱一和,生生堵得王善保家的干瞪眼。
王夫人被吵得心烦,既对自家的周大娘尚有怜惜,又对王善保家的不待见,看此事差不多了结了,便下了逐客令。
“罢了罢了,我乏了,这事就不麻烦凤丫头处理了,王善保家的回去吧,周延不好好读书,偏学了赌钱此类的恶习,从明天起就不要念书了。周瑞家的,你可要好好管教你儿子,若不是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我定将这无法无天的孽畜撵出去。都走吧,我乏了,都走吧。”
周延他娘扯着周延请安告退,王善保家的忿恨不甘的离开。
王夫人靠在软垫上,细细想来还是觉得不放心,怕周延真撞了邪,影响到了贾宝玉,便唤来金钏儿,问道:“周延真去赌钱了。”
金钏儿笑的开心,答道:“真去了,还赢了二十四枚铜钱呢,买来的糕点都分了,我凑巧还得了一份呢。”
因想交朋友去赌钱、赢的钱买糕点,却又因赌钱逃过王善保家的陷害,因糕点得了金钏儿的好话,这些都是周延万万没想到的,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