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衍看着宋静节头顶细细密密的黑发,恭顺的垂着头,白皙腻泽的颈项弯出一个柔软的弧度,不知为什么,他莫名有些气滞。
停得这一晌,宋静节依旧躬身半蹲着,纹丝不动。
云衍没有伸手去扶,沉沉开口:“不必多礼。以后不用这样客气,还同以前一样叫我名字就行。或者,你既封了郡主,叫我一声四哥也行。”
宋静节起身,抿了抿唇:“殿下仁厚,小女不敢。”
云衍心底突然生出些许烦躁,看宋静节婷婷立着,眉目不惊的样子,待要开口,又不知说什么好,索性丢下一句:“你先好好休息吧,有事让他们来找我。”
也不等宋静节说话,径直转身走了。
宋静节倒是一愣,但他走了,总比杵在这里让人不自在地好。吐出一口浊气,让拨月将人叫进来,服侍着梳洗。
云衍阴沉着脸出了棠妆阁,在外头候着的贴身太监孙问行立马跟上去,看着自家主子脸色不好,心中一紧,莫非是新来的郡主不识抬举。
孙问行思忖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开口:“奴才刚打听着,飞霜殿派人去了太医院,说是贞襄郡主病了。拂冬姑姑也传话出来,说庄妃娘娘疼惜郡主,不让人来打扰郡主养病。”
云衍正往飞霜殿走的脚步,猛然就停了下来。皱着眉想了好一会,才转身出了万安宫,往惠嫔住的未央宫去。
进了未央宫,也不去向惠嫔问安,只熟门熟路的往文晖堂去。八皇子的贴身太监李华在门口守着,一见云衍赶忙跪下行礼,云衍停也不停从他眼前踏进了门。
孙问行看在眼里,越发觉得主子今天心情不好的很,也不敢跟上去找晦气。于是一把拉起李华,看李华正望着四殿下的背影满脸惊异,赶忙笑嘻嘻的打岔:“咱哥俩可有几日没聚一聚了。”
李华果然笑着接口:“自从四殿下回来,圣人每天都要召见,哥哥你也成了红人了,小弟哪有那个福气天天见着您呐。”
外头两个太监契阔地热闹,里面两个主子却是轻悄悄的相对无言。
八皇子云役看着自己这位四哥,一进来就沉着脸坐在椅子上。他说了两三句,人家也不开口,索性也不说话,继续擦手上的匕首。
云衍就这么坐了半刻钟,才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就“铛”地扔下杯子:“大冬天的就让爷吃冷茶,你这里伺候的奴才们也太自在了!”
云役把匕首收起来挂在腰间,挑着剑眉啧啧道:“我说四哥,您这一向是个大忙人,弟弟去了向庄妃娘娘请了几次安都没能见着你。如今你气不顺了,就想起来到弟弟这里撒火啊。”
云衍往椅背上一趟,敲一敲楠木茶案:“先给我弄杯茶来。”
云役翻着白眼:“谁不知道你就爱喝大红袍,我母妃这儿就得着那么一点,还不让我喝,说专给你留着的。”说完朝外面吩咐一声。
云衍也勾着唇角讽道:“就你那牛饮,再好的茶给你也是糟蹋,有杯白水都能打发你了,可见惠嫔娘娘是懂茶惜茶的人。”
云役一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样子:“不就是为了解渴嘛,喝个茶还分出那么十七八道工序,等茶煮好了,人早渴死了。我就不知道山泉水煮的和雪水煮的能喝出什么差别来。还有我姐那样的,去年春天一大早上去灼华园里采什么桃花上的露水,真是没事闲的,瞎折腾。”
云衍撇他一眼:“粗俗武夫。”
云役立马回一句:“穷酸文人。”
两人斗着嘴,孙问行端了茶进来,躬着身子小心的放在案上,正要走了,就听云役问:“孙问行,我四哥今儿是在哪受气了,脸都要绿了。”
孙问行心里直叫苦,赔笑着转过身,弯腰回道:“八殿下说的哪里话,奴才可不知道。”
云役一拍桌子,茶碗震地“哐当”响:“好小子,我四哥气不顺来我这都要摔茶碗了,你还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伺候的?四哥刚说我的奴才自在,我看你这小子才是真得意呢!”
孙问行哭丧了脸,偷偷看一眼云衍,见他只管喝茶,气色倒比之前看起来好,才低低回道:“主子进棠妆阁的时候还好好的……”
“棠妆阁?”云役皱眉想了想:“上回去给庄妃娘娘请安,娘娘正吩咐把棠妆阁收拾出来,好像说是要给那位新封的贞襄郡主住的。”
孙问行点头哈腰:“是,娘娘让主子带贞襄郡主去棠妆阁,主子没一会出来就……就……”
云衍放下茶杯,虚踢一脚:“要你多嘴,滚出去。”
孙问行耷拉着眉,心里却一松,顺着云衍的脚跪下来往后滚了两步:“是是,奴才这就滚出去。”
等孙问行出去了,云役才撇嘴:“嫌他多嘴,你早干什么去了,非得等他都说完了,你才踢他,就见不得你这穷酸文人样。”
云衍气一滞,抿住唇眯了眼角,抓着案边的玉如意丢过去。
云役长手一挡,稳稳接住了:“你别净扔我们家东西啊,我母妃可比不上庄母妃,财大气粗的,你摔碎了,我就去找庄母妃赔。”
说着看云衍又抄起了将军罐,赶忙讨饶:“四哥,是我错了,你放下,放下。咱说正事,你是不是在贞襄那里挨了软钉子了?”
云衍一顿,沉着脸慢慢放下将军罐。
云役见他脸色就知道猜对了,叹着气道:“这有什么的,你把人娇滴滴的小姑娘扔在贼窝里当人质,自己跑了,虽然说现在接回来了,也封了郡主……别人看着本朝第一个异性郡主是多大的荣宠,可依我看这个荣宠与其说是给贞襄的,不如说是给你们万安宫的。”
云衍只皱紧眉头听着,也不反驳。
云役少见自己四哥这个样子,反倒笑起来,说的更起劲了:“虽然对外一直说的是你病了一场,可你‘病’一好,就暴出平城有敌国刺客的事,父皇震怒之下,把九门提督赵不思流放了,要不是吏部尚书力保,赵源这个京兆尹也没好果子吃。”
这一个月来,朝堂震动,皇帝干净利落的流放了一个心腹大臣。满京里抓刺客,凡是沾了边的大臣都拉出来追责。动静极大,闹的满城风雨,还日日带着云衍上朝,直到武安侯从边关递了折子上谏,皇帝当着满朝文武感叹了一番武安侯的忠心,就着这个梯子罢了手,这场风浪才渐渐平息下来。
云衍如今是炙手可热,可看着大臣们对他越来越恭敬的样子,再想一想皇帝高高在上看在眼里却一句话不说,还有太子那讳莫如深的表情,心里微微泛苦。此时云役说起来,他只能苦笑摇头。
云役当然知道,这宫里的炙手可热,就等同于被架在火上烤,可看着一贯冷静稳重的四哥露出这么无奈愁苦的表情,反倒乐了:“父皇还毫无缘由的封了个异性郡主,就安置在万安宫。这个把月,飞霜殿的门槛都被送赏赐的内侍踏薄一层。贞襄痛失双亲,扣押山寨,受了这么多苦,实惠却都给你得了,还不兴人家甩个脸色啊。”
这话听完,云衍果然不再绷着脸:“我也没料到父皇会封郡主,本来只是想要父皇一句话,以后就算将她安置在武安侯府,京里的人也不能轻视她。”
云役没心没肺笑起来:“你这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父皇一气封了个异性郡主,这么大的恩宠,把你这半年吃的苦给抵的干干净净。至于贞襄,好好的女孩儿,到这么个四四方方魑魅魍魉的地方来,要是个聪明人,指不定怎么骂你。”
云衍想到那双清灵透彻的眼睛,那是再通透不过的人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云役看他这样子,又有些不忍,大大咧咧宽慰起来:“女孩子耍小脾气嘛,哄一哄就好啦。总归人家双亲因你而亡,自家也为了你在土匪窝里受了番惊吓,就算冲你发发脾气,你也不能计较啊。”
云衍满脸头疼,揉着眉心叹气:“要怎么哄?”
云役大手一挥:“了不起就是绫罗绸缎,金银首饰,美食点心啦。像我姐,不管多生气,只要我给她一盘牛乳饼,她肯定就什么都忘了。”
“又编排我什么呢?”话音才落,一个宫装妙龄女子大步踏进来,冲云衍笑着行礼:“四哥。”
云役赶紧收了得意洋洋的神态,站起来叫一声:“三姐,”然后冲外头喊:“李华,快给三公主端盘牛乳饼来。”
果然三公主听了就开心的笑起来,嘴上却还说:“你这咋咋呼呼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你也就比四哥小了三岁,可我看,就是再给你三十年,你也不能像四哥那么沉稳。你小时候从假山上滚下来,病了几个月,母亲才叫你习武强身,没想到倒让你养成个莽汉的性子。”
云衍笑睨着云役,云役想着刚才夸下的海口,呵呵笑两声,又故作殷勤道:“三姐说的是。咦,三姐这件衣服,我看到五妹妹和六妹妹好像有差不多的。”
三公主笑意一凝,咬着牙道:“云滟和云潋这两个小丫头,就喜欢和我作对,凡我有的,非要做个差不多的和我比。可恨她两是双生姊妹,长的那么像,一出现就抢我的风头。”
云役昂起头来,只差有个扇子摇一摇:“三姐姐兰质蕙心,不用和那两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片子计较。我听说最近京城里的夫人太太们流行起了靠色三镶的领袖,我刚得了一匹蜀锦缎子,给三姐姐做衣裳吧,就做这个最流行的款式,一定能艳压群芳。”
三公主睁大眼:“当真?”欢欢喜喜笑起来:“果然是我亲弟弟,姐姐没白疼你。”
云役一边说着:“那可不。”一边得意地冲云衍飞个眼色。
云衍失笑,端起茶盅,看他们姐弟两个耍宝。
李华端了牛乳饼上来,三公主食指大动,拿起来咬一口,眯着眼儿道:“对了,四哥,今天是贞襄进宫的日子吧,我听我母妃说过她的事,唉,怪可怜的。她收拾好了没,我等会就去看看她。”
云衍早已脸色如常:“最近恐怕见不着了,她病了,母妃吩咐让她好生养病,病好了再来各宫拜见。”
三公主啃一口牛乳饼,皱着鼻子:“也是,赶了这么久的路,身子怎么吃得消。何况由南入北,越来越冷,也容易生病。那只能等她病好了再见了。”
这话倒提醒了云衍,羊肠谷这时候约莫都要开春了,平城里却还是大雪纷纷。他有了事要办,站起来掸一掸衣摆:“我还没去给惠嫔娘娘请安,先不和你们闲话了。”
三公主也跟着站起来,手上还拿着饼:“我刚从母妃那儿来,母妃去万安宫了,说是去和庄妃娘娘说说话。”
云衍点头:“那我下次再来见惠嫔娘娘吧。”
三人辞别,云衍一出来,就问孙问行:”月前父皇赏我的东西里,有没有好的毛料子?”
孙问行心里奇怪,一向不操心这些的主子,怎么问起这个来,嘴里却如实回道:“有好些呢,还有庄妃娘娘给的。有银鼠皮三十张,水貂皮二十张,狐狸皮白色黑色各十五张,猞猁皮十五张,另有猩猩毡、雀金呢、凫靥裘若干……”
云衍也不嫌他说的琐碎,一路侧耳细细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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