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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源本不打算送出城,但这毕竟是最后一次送别玄宗,再见面不知何年何月,于是便也说服自己送出了城。但只送出里许之地后,便和韦见素李宓等人回转城来。一路上众人皆沉默不语,王源也没有说话,大伙儿都有些心不在焉。但其实从每个人的表情上,王源都看出了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王源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自己其实也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在经过了无数的矛盾和犹豫之后,送玄宗归京这一步终于迈了出去,而这一步迈出之后,便将是一条不归之路,一条只能向前无法后退的道路。
对王源而言,眼前的一切还是一团迷雾。那迷雾之下到底是一条康庄大道,通向金碧辉煌的未来,还是一条遍布荆棘的悬崖深渊?谁也不知道。但无论如何,这一步终于迈了出去。王源就是那样的人,一旦做出了决断,便不会再去考虑其他,只管全心全意的朝着前方挺进便是。至于这一步踏出需要多大的勇气,需要多大的魄力和煎熬,需要经受多少内心的拷问,无人知晓。王源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出,这都是他内心中的秘密,永远不会对外人袒露的秘密。
若说送玄宗回京是迈出的一步不可回头之路的话,那么为了迎接接下来的重重考验,王源需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最多十日,玄宗的车驾将抵达长安城下,到那时一切便见分晓。王源要做的便是加紧准备出兵的事宜,他决定七日后率大军抵达陇右道东北方的庆州,并在玄宗抵达长安的当日发动对回纥人的进攻。
同时,早已按捺不住的李珙李璲等人的兵马也可以通知他们出兵了。当回纥骑兵不得不撤离长安前来于自己作战的时候,李珙和李璲的兵马便是发动对李瑁讨伐的时候。当然前提是,李瑁拒绝玄宗入长安,李珙和李璲便有了发动讨伐的理由。
总之,玄宗的离开只是个开始,真正的生死搏斗即将展开。王源的心情既忐忑,同时又极为兴奋。王源自知他已经打开了一个盒子。那盒子里到底是精美的天赐之物的奖赏,还是一个能让自己粉身碎骨的炸弹,王源并不知道。但正是这种未知,给了他无穷的乐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王源已经脱胎换骨,和当初那个降临在永安坊中的普通的灵魂判若两人了。
……
五月十三日午后,长安城太极宫万春殿后园的凉亭之中,李瑁和李光弼正对坐于此。两人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封信。严格来说,那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封被撕成了几片的破碎的信笺。就在刚才,李瑁看了这份信,怒火中烧之际,将那封信给撕成了数片。
“来了,他还是来了。他非要来京城?他就不能不来么?为何偏偏要做朕头上的那片乌云,为何阴魂不散的缠着朕?朕已经在他的阴影下夹着尾巴生活了三十年,时至今日,为何还要让朕不得安生?为什么?”李瑁拍着大腿喃喃道,满脸的怒容之中带着一丝无奈。
“陛下息怒,陛下切莫乱了方寸。太上皇的车驾虽到了金州,但还有三四日才会抵达长安了。所以陛下还有考虑的应对的时间。眼下不是发怒的时候,陛下该做出决断了。”李光弼沉声道。
“做什么决断?朕决不能让他进京,绝对不成!朕太了解父皇了,他一旦回到长安,那便是放虎归山。搞不好朕会一夜回到从前,哪天朕睁开眼,皇位上便换人了。不成,朕不能让他回来。”李瑁将手剧烈的摆动着,头摇的像是拨浪鼓。
“陛下的心情臣是理解的,但若不让太上皇回来,恐怕也是不合适的。毕竟,太上皇回京也是情理之事,天下人都看着呢,若陛下不让太上皇回京城,恐怕有些人便要从中做文章了。”李光弼低声道。
“做文章便做文章,朕是绝不会允许他回来的。李光弼,你莫要劝朕。这件事朕绝对不依。你若再劝,朕便要迁怒于你了。”李瑁决绝道。
李光弼叹了口气,沉声道:“既然如此,臣也不再多言了。臣有个建议,要不然将太上皇安顿在骊山宫中,这样既可让太上皇进不了长安,也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李瑁沉思片刻,皱眉道:“安置在骊山宫也无不可,但他既然回来了,便迟早要生出事端来。非朕不孝,而是朕太知道他了。他这一辈子何时愿意闲居过?当初朕登基又非经他同意,他退位也是被迫无奈。朕担心他迟早会说出什么话来,若是被李珙李璲他们利用,那朕这个皇位可真是名不正言不顺了。”
李光弼低声道:“陛下。此时只是权宜之举罢了。眼下正是为了不让王源李珙他们寻到把柄。若陛下此时妄动,岂非正中他们的下怀。臣认为,太上皇此次回京也是无奈之举,必是王源逼迫他回京。王源就是要借此逼迫陛下,这件事咱们不是早就已经达成共识了么?太上皇暂时住在骊山宫中,陛下派禁卫前去护卫,太上皇是聪明人,不会有什么出格之举。再说,即便太上皇有何举动,陛下可随时……随时采取措施。也不怕他闹出什么事情来。”
李瑁皱眉道:“看来也只能如此了,光弼,朕不是埋怨你,你派去的那个叫庞龙的家伙看来是个废物。事儿根本没办成,要是在成都便办妥了那件事,我们又何须有如今的烦恼?”
李光弼叹道:“陛下恕罪,从现在的情形看来,庞龙应该是失手了。哎,臣之过,臣该再甄选合适精明之人的。”
李瑁兀自恼怒道:“本来这是一石二鸟之计,若他死在成都,王源便脱不了干系,而且朕也从此不必担心他再回京城。现在可好,事儿没办成,他又回来了。而且朕担心那庞龙失手被擒了,若是庞龙供出了一切,王源将之公之于天下,那可如何收场?”
李光弼忙道:“陛下放心,据臣估计,庞龙一定没被抓到,否则哪有这么平静?王源岂会不拿此事大做文章?”
李瑁皱眉道:“你怎知道他没有大做文章?或许他故意秘而不宣,便是为了可以光明正大的将父皇送回长安呢。他一旦公布了庞龙之事,反而无法让父皇回京了,因为那么做的话,岂非是让世人指责他送太上皇回长安送死?而且他还可以攥着朕的把柄,一旦闹翻脸,他便可以拿这件事出来威胁朕了。”
李光弼摇头道:“陛下不必担心,王源不是那种人。庞龙行事只是奉了我的口头之令,咱们并没有什么证据在他手里。即便他被逼问出口供,那口供也无人信服。臣早就想好了此节,否则臣怎会冒然派人去办事?臣难道不考虑失败的可能么?王源若以口供说事,臣便教他反噬其身。臣已经做好了那庞龙的身份,伪造了十几封书信,证明庞龙是王源安插在京城的眼线。一旦王源庞龙的口供说话,臣便证明庞龙是王源的人,那么针对太上皇的谋杀便是王源让自己人演出的一场欺骗世人的戏。意图攀诬陛下,阴谋造反谋逆。到那时,民意向着谁?他王源怕是要吃一大口屎了。”
李瑁惊喜道:“你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安排?这可真是妙极了。光弼啊,你的手段可真是高明,怎不事先跟朕通通气?害的朕白白担心了一场。”
李光弼微笑道:“陛下日理万机何其忙碌,这等小事怎能烦扰陛下?若这样的事都要陛下操心,还要臣作甚?”
李瑁连连点头道:“光弼,你真是朕的肱股之臣,朕可不能没有你,朕今后都要仰仗于你。”
李光弼躬身道:“陛下谬赞,这都是臣分当所为,不值一提。回到太上皇回京这件事上,还请陛下多多忍耐。太上皇其实已经没什么力量了,陛下若是心中块垒难以抹平的话,即便要一了百了,那也要等到合适的时机。”
李瑁叹息道:“朕要等到什么时候啊,王源这狗贼当真会如袁明远回禀的那般会出兵剿灭李珙李璲他们么?朕看他只是糊弄朕。李珙李璲这些人贼心不死,朕心中着实难安。但有王源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挡着道,朕手中的兵马又无法确保能剿灭他,朕这个陛下当的真是憋屈。朕手头的钱粮有限,又无法招募更多的兵马。骨力裴罗这狗东西又狮子大开口,最近又在嚷嚷着增加借兵的条件,朕真是烦不胜烦。这般局面何时才有改观?”
李光弼呵呵笑道:“陛下,臣这里刚刚收到一封信,本是要给陛下一个惊喜的。陛下瞧一瞧,便会觉得云开雾明了。”
“谁的信?”李瑁诧异道。伸手从李光弼手中接过信来,看了一眼封皮,惊喜道:“是江南郑家家主郑秋山的信?”
李光弼微笑点了点头:“进宫前刚刚接到此信,臣刚看了一遍,便被陛下叫进宫来了。本来臣也是要进宫呈给陛下的。”
“说的什么?”李瑁道。
李光弼神秘一笑道:“陛下自看,臣说了便没意思了。”
李瑁迫不及待的抽出信笺,两页信笺片刻看完,只见李瑁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满脸喜悦不尽,口中连声道:“好,太好了,这消息简直是久旱逢甘霖,真是及时雨。没想到啊,郑秋山如此能干,他居然做成了此事。很好很好,光弼,立刻拟旨,告诉郑秋山,朕让他做江南东西两道节度使。封他为国公。他的要求朕全部答应。但有个条件,一个月内,他必须募集大量兵马钱粮赶到长安。哦对了,告诉他,朕决意娶她的女儿进宫,封为贵妃。荡平贼寇后,朕便举行册封典礼。”
李光弼微笑躬身道:“臣遵旨。这便拟旨派人星夜快马送去。陛下现在知道,臣要陛下忍耐一时的用意了吧。过了这一时,咱们便有足够的兵马荡平逆贼,还天下太平盛世。”
李瑁呵呵大笑道:“说的好,王源虽强,但好汉敌不过人多。朕只要有钱有粮有人,十个打一个,还怕他不败?他以为能和朕叫板,朕会教他后悔和朕作对,朕要让他跪在朕面前告饶。”
……
玄宗的车驾于五月十七日傍晚抵达了长安西郊外。夕阳西下的官道上,绵延五六里的车驾腾起烟尘滚滚,所有人都灰头土脸面露疲倦之色。
颜真卿坐在一辆马车上,跟随者前方的车队前行。在随驾的大臣们之中,颜真卿的官职最大,他理所当然成为了群臣的主心骨。路上,颜真卿等大臣不止一次的想见玄宗,但是都被护驾的神策军挡住。颜真卿发怒也好,求肯也好,用官职压人也好,护驾的骑兵只一句话‘相国有令,一路上保护好太上皇,不准任何人靠近,以免有人于太上皇不利。’给挡了回去。
不知内情的大臣们固然满腹埋怨,但颜真卿却知道,王源此举并非多此一举。因为他亲历了庞龙意图毒杀玄宗的审判,知道王源是不想路上出了意外。王源只想不出意外的将玄宗送到长安城下,这之后发生什么,便跟王源没干系了。
长安城西三里外的空旷之地上,一辆辆的车马缓缓的停了下来。远处长安城高大的城门和城墙已然在望,然而很多人期盼中的陛下率文武百官出迎太上皇回归的场景并未出现。眼前只是荒草丛生的大地,以及夕阳下空旷寂寥的天空。
“怎么回事?怎地没有提前通知入城么?”大臣们相互询问着。
颜真卿下车站在路旁,心中觉得甚是凄凉。这场面他早已预料到了,只有他和少数人知道,这趟回京其实是被逼无奈。城里的那位陛下根本就不欢迎太上皇的归来。
“颜平章,怎么回事?怎地无人迎接?就算陛下不来,也要派人来接引吧。”十几名大臣围着颜真卿七嘴八舌的问。
颜真卿摆摆手道:“诸位稍安勿燥,本人去问问看。”
颜真卿踩着满地的尘土高一脚底一脚的往前走,来到太上皇的车驾范围时,几名骑马的亲卫上前拦住了他。
“颜平章,请止步。前方是太上皇车驾,请勿靠近。”一名骑兵道。
颜真卿皱眉道:“我只是来问问,难道事前没有通知朝廷太上皇今日抵达么?怎地没人前来接引?”
“颜平章,早就派人通知了朝廷了,但接到的通知是等在这里,等候朝廷旨意。颜平章,请回吧,没有旨意是进不了城的。”那士兵拱手道。
颜真卿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目视前方那辆黑色的像个巨大棺材一般的马车,知道那是玄宗的车驾。于是问道:“太上皇还好么?”
“颜平章,我等只负责外围守卫,可不知道太上皇的情形。这个恐怕要问秦将军才知。秦将军亲自负责太上皇的车驾护卫。”士兵答道。
颜真卿心中莫名其妙的一阵暴躁,忽然跺脚怒喝道:“那便让你们的秦将军来回答我。”
几名骑兵吓了一跳,相互看了一眼,一名士兵正准备拒绝,忽听不远处有人叫道:“颜平章,你可以去见太上皇了。”
说话的那人正是此次负责护送的神策军骑兵将领秦钟。颜真卿闻言大喜,都忘了向秦钟道谢,迈开大步高一脚低一脚的朝着玄宗的车驾飞奔而去。由于跑的过急,被坑洼路上突出的树根绊了一下,整个人重重的摔倒在地面上,嘴巴里还吃了一大口灰尘,摔得疼痛难忍。但颜真卿根本不在乎,爬起来拍了拍灰尘一瘸一拐的再次飞奔起来。
片刻后,颜真卿抵达了玄宗的马车旁。颜真卿重新整了整衣冠和仪容,站在马车旁边躬身行礼,口中道:“太上皇,臣颜真卿参见太上皇。”
马车里一片寂静,不久后传来玄宗虚弱的声音:“你是……颜真卿?”
“正是臣,太上皇,臣是颜真卿。”
黑色的车帘被从内扯开,玄宗一张枯瘦疲惫的面容露了出来。十余日旅程,玄宗几乎没有下车过,整个人也变得仪容不整,甚是颓废。但见到颜真卿的那一刻起,玄宗的眼睛里又有了神采。
“果然是你。你真的随朕一起回京了么?朕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的。”玄宗喜道。
“臣说到做到,岂敢妄言欺骗太上皇?太上皇,您还好么?身子还吃得住么?您清减了不少了。臣一路上也没法子照顾太上皇,他们不让臣见太上皇。”颜真卿沉声道。
颜真卿不说这些还好,一说这些,玄宗心中的郁结和委屈一起涌上心头,眼中开始流泪。颜真卿见玄宗泪目,也忍不住眼泪涌出。两人泪眼相望,心中似有千言万语,道不尽的苦涩和悲凉却难以说出半个字来。
“太上皇,莫要悲伤,一切总是会好起来的。咱们到长安了,或许一切都将得到改观了。”颜真卿抹了泪沉声安慰道。
玄宗缓缓摇头,长叹一声道:“真卿,莫要安慰朕,朕怕是进不了长安啦。你可看见有任何欢迎朕回京的征兆?他怕朕回来啊,他不会让朕进城的。我这个儿子,朕太小看他了。他比朕的心可硬的多了。”
“太上皇,莫要灰心。臣不信陛下会阻止太上皇车驾进城,那可是大不孝。太上皇回京天经地义,说到哪里也都是这个理。”颜真卿道。
玄宗缓缓摇头道:“现在还有谁讲道理啊。这世道,早已不讲理了。若是讲理的话,朕又怎会到了今日地步?朕可是被人赶出成都的啊,现在连长安也进不去,偌大天地,朕竟无立锥之地了。”
颜真卿心中痛楚,安慰玄宗道:“太上皇且稍稍安歇,臣去问问护送的骑兵将领。他们应该早就通禀了太上皇归来的消息,朝廷给予什么样的答复还不知道,臣去问了便知。”
玄宗忙点头道:“也好,你去问,问明了后快些回来回禀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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