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童儿明白樗里骅看向自己的意思,知道主帅是想让他从一个瓦匠的角度来印证方才的判断。
想到这里,他连忙施礼恭声说道:“左更大人,如果戎军距离洞口还很远,那瓮听中并不会出现具体的声音,而只会发出瓮鸣和震动。
但高将军方才清楚的听到了镐锹的声音,那就说明挖掘地道的戎军距离洞口已经十分的接近了,末将估计今夜他们就会挖通地道的。”
辛童儿语气肯定的说完话后,樗里骅这才安然的转过了头重新将目光看向了壕沟之中。
此刻,壕沟里有无数人鸦雀无声的或蹲或坐在松软的泥土上。每个人都紧张的盯着那些做了标记的地方。
特别是一些手持着长戈,坐在距离那些预估的地道口最近的兵士们,他们可是樗里骅军中最为精锐的战士。
他们今夜所要肩负的重任就是要在地道口一旦被洞开时,立刻从地道口反冲杀进去。在刺杀所有阻拦在地道中的戎人之后,便要在坑道口的兵士们点燃柴火和枯叶将浓烟吹到地道中之前,从地道中撤离出来。
可以想见的是,当他们冲入地道后将会遇到无数准备杀入黄阴城的敌军,那些人也一定会是一支精锐之师。
当这样九死一生,危险重重的任务降临到他们身上时,即便是精锐中的精锐,他们的身后也依旧感受到了一丝丝微微的凉意。
夜幕逐渐降临,壕沟中的兵士们依旧如同泥塑一般一动不动。
终于,当某一处预估的地道口标记旁不足三尺的距离上一阵泥土纷纷剥落后,一张惊慌失措的面孔从黝黑的洞中探出,突兀的出现在了坑道中密密麻麻的秦兵眼前。
接着预先点燃的火光,那戎军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无数的秦兵,而无数秦兵也呆呆的看着那张惊恐的面孔。
数息过后,只听那人身后的洞中传来了同伴的催促声后,一名秦军立刻操戈向那人的面孔刺了过去。
“啊!”
随着夜空中突然响起的一声惨叫声,时隔二十多日后戎秦两军再次相遇并搏杀在了一起。
只见率先露出洞口的地道外,三五个秦军手持木锹扑了上去死命的将洞口挖出能够让人进入的大小。而后,十余名持戈武士便头也不回的冲入了地道中。
此后的一个多时辰里,各处地道陆续出现了同样的情景,随着无数人反冲进地道,又随着不足半数冲入地道的秦军返回,各处地道口的火光也渐渐的从少变多,从微弱到明亮。
终于,那些火光将整个巨型壕沟底部变得通明,犹如白昼。这才让壕沟上的樗里骅等将领看的清清楚楚:那一个个地道口外,一条条一股股如同恶龙般的浓烟,在兵士们死命挥舞着手上临时赶制的巨扇一阵阵上下翻飞下,被全部赶进了黑漆漆的地道之中。
紧接着,无论是城内还是城外,所有都在注视着地道两侧出口的数万戎秦兵士、将领们都从各处地道中听到了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声。
那闷闷地惨叫声音回响在黄阴城的上空,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听上去越来越是响亮,越来越是凄惨。
又随着一阵时间的流逝,当地道中的声音渐渐消逝不见,凝视着地道入口的火焰慢慢熄灭的樗里骅终于暗自叹了口气。
他仰头向着黑漆漆的天空默默地忏悔了起来。他用尽了浑身所有的诚意,向苍天乞求着宽恕,就如同他用尽了所有的善意去忏悔,忏悔这无数的生命随着他的一声令下被这世上最为痛楚的折磨所湮灭。
如果可以的话,樗里骅宁可自己从未做过这样的决定,下过这样命令。
而城墙的另一头,看着十九座高台后连哭带爬着从那些地道中逃出来的兵士渐渐稀少,直到再也看不到一人时,那立在搭建的将台上等候佳音的林诩却捏紧了自己的拳头,直到手中的指甲也戳入到了肉中。
借着火光,他左右的亲兵们能够清晰的看到,自家的主帅那颤抖的嘴唇和苍白的面庞。
但他们却没有看到林诩那饱含着热泪的眼睛已经红如燃烧的烈火。
在这黑暗之中,那团火熊熊燃烧着,就仿似是林诩身旁大旗上那轮赤阳上空的烈焰。
许久之后,当黑暗中的一切都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站了不知多少时辰,望了不知多少时辰的林诩终于厉声喝道:
“传令下去,着陆进亲自率领一个万人队给我从地道中杀进去,告诉他,凡作战中但有敢言退者,杀无赦!
能冲入黄阴者,赏金百两。
亲手杀了樗里骅者,我林诩愿意将所有的封地都赏给他!”
“是!”
............
一个月的时间,在秦、夏两军围绕着数十条地道展开的胶着混战中缓慢的渡了过去。
在起初的十多日里,无论是戎军杀到城内的壕沟又被秦军所杀退,还是秦军突然派出死士想要通过地道反攻戎军的计策被林诩发现而功亏一篑,总之两方都没有丝毫的进展。
所以这黄阴城的内外又一次形成了短暂的僵持。
不得已间,樗里骅只好命人夯榻了所有的地道,而林诩也见地道偷袭之策已经不可再取,便突然偃旗息鼓,不再派人重新凿通地道。
其实林诩突然停下了攻击倒也不是完全因为他已经无计可施,而是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他麾下的兵马已经死伤了三万有余,这令原本占据多半的鲲鹏军人数急剧减少,而别木尓和阿花奴所率领的戎军数量却占据了多数。
这样一来,原本就对林诩的指挥颇有微词的戎军将领们就纷纷公开指责起了林诩。特别是当地道之战彻底失败之后,以别木尔和阿花奴为首的戎军高层将领们就心思活络了起来。
他们原本就对从军不久的林诩能作为主帅一事心下不暖,更何况这林诩还是个秦国人。
虽然别木尓和阿花奴对林诩的鲲鹏军不计死伤的强攻黄阴也是心存敬意,更对林诩从未让他们去做炮灰的举动感激有嘉。
但这些来自塞外部落的将领们从来就只崇尚武力,所以看到鲲鹏军日渐衰败的二人还是对林诩的指挥逐渐有了颇多的怨言。
他们觉得这林诩就是个疯子,如果当初按部就班的建造冲车和云梯展开攻城的话,那现在即便是死伤了三万人马也一定会对秦军造成莫大的打击,而且顺利的话,说不定此时那黄阴城头已然挂着的就是燃烧赤阳旗了。
所以,当二人心思活络以后,就接连去往主帅的帐中,指责林诩指挥失当,随心所欲的采取想当然的战法而不计麾下儿郎的死伤。
虽然那死伤的儿郎和他们二人并无多大的关系,但他们还是觉得如果让林诩再这么瞎指挥下去,那即便是将鲲鹏军拼光了,黄阴城却依旧还是掌握在秦国人的手中。
不过,出乎二人意料的是,似乎林诩也已经是心灰意冷似的,所以当二人第三次来大帅帐中指责林诩时,林诩竟然立刻就搬出了帅印执意要交给别木尓。
这可让别木尓感到了一阵的心喜,不过他却断然拒绝了林诩交给自己帅印的行为,而只是要求他将指挥权交给自己即可。
林诩答应了,而且是很果断的就答应了别木尓的要求。
随后,他在向自己麾下的那些鲲鹏军统帅们下达了此后自己将不再指挥作战的命令后,林诩就黯然的走出了帅帐。
虽然,此时的他仍旧在名义上是全军的统帅。
如今戎军可战之兵只剩下了九万不到的人马,其中尚有一万人马正在黄阴八处高地之下防备着秦军下山。
而其余的八万大军中,戎军有四万之多,除此之外则剩下了三万多疲惫且没有了什么战意的鲲鹏军。
而此时,黄阴城内的樗里骅自然不会想到,与他仅仅相隔一座城墙的戎军营内竟然发生了一场权力的交割。
这时的他尚还以为戎军数日以来都没有攻击的迹象是因为他们的兵马损伤太重所以才想要得到暂时的休整。
得出这个结论倒也不是樗里骅的失策,而是因为樗里骅明白,当守城的兵士都已经阵亡一万人上下的时候,那攻城的一方又该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呢。
这才不过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小小的黄阴城就成为了四万人马的坟场。
这场仗从一开始就展现出了他的残酷与惨烈。
……
新年伊始,黄阴城无论内外都丝毫没有辞旧迎新的喜悦,那座高墙上下唯有处于无比紧张中的无数兵士每日隔着城墙对望着彼此。
大年初十的清晨,当樗里骅得到戎军又一次开始攻城的消息后,就立刻走上了城头,凝视着滚滚人马杀向城墙的壮观景象。
只见护城河外的戎军将他们的军队分为以三千人为一队的无数战阵,每组战阵之前都有站得整整齐齐等待着命令的兵士,那些兵士随时准备扛起数十架高耸的云梯冲向黄阴的城头。
突然,敲响的战鼓在戎军的后方如同惊雷一般响彻了云霄,更将整座黄阴震的如遇地动山摇让人心胆随之振动不已。
樗里骅仔细的听着战鼓的声响,突然之间他皱紧了眉头自言自语道:
“听这鼓声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他们可是准备同时向四门发动攻击了吗?
不应该啊,这林诩智计百出,不该突然放弃了用计而是起了强攻之心,到底他想要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