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大汗。”忽必烈露出了笑容,虽然这笑容有些勉强,他试探着又问:“漠南的军队,为数不多,不知大汗能拨多少人马给我……”
贵由把眼皮垂下,抓起桌上的葡萄,一只手摘一颗塞进自己嘴里,另一只手把整串拿在手里,递向忽必烈:“来,先尝尝这个,这个季节能吃上葡萄,可不容易。”
“.…..”忽必烈很不想伸手去接,但又不能不接,于是他只得住嘴,一边答谢一边接着。
“吃一颗。”贵由命令他。
忽必烈无奈的吞了一颗。
“味道如何?”贵由问。
“很不错,味道很好。”忽必烈答道,这倒是实话,葡萄味甘而甜,汁水饱满,是上等的葡萄。
贵由笑了,他道:“你知道这葡萄是哪里来的吗?”
忽必烈怔了一下,有些愕然:“臣不知。”
“这是从西边拔都的地盘上送来的,你知道,那边日光充足,物产富足,人口众多,比起和林来,都一点不差呀。”贵由拍拍自己的肚皮,感叹道:“当初我们的父辈和祖辈,花了多少力气,经过多少次西征,失去那么多的勇士,让数不清的蒙古女人成为寡妇,那么大的代价,方才将西面纳入我们大蒙古国的版图,我们得好好的珍惜,用全部力气去守护啊。”
忽必烈眯起了眼,他似乎有些明白贵由要说什么了。
他没有打断贵由的话。
贵由的语气,渐渐的严厉起来,一股草原霸主的气势,也言辞语言里透了出来,那两个捏脚的侍女,轻轻的停止了自己的动作,低着头静静的坐在了一边去。
“但是拔都这个牲口,这头没了良心的独狼,他背叛了我,竟然要自立为大汗,这样的事,长生天也不会饶恕他!”贵由把剩下的葡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葡萄乱跳。
“所以啊,我的兄弟,你过去漠南,只能靠自己,我抽不出兵卒来给你的,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好一切,就像耶律楚材那样,他能做好的事,我能干的兄弟为什么做不好呢?”
贵由看着忽必烈,似笑非笑的小眼睛里满是复杂的意味。
忽必烈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金帐的了。
他的内心,充满了愤怒、鄙视、不忿和憋屈。
你娘的,说的比长的还好听!草原上最狡猾的独狼都不及贵由的嘴。
什么抽不出兵来,什么相信你的能力,什么耶律楚材能做到、你也能做到!
这他妈都是骗鬼的!
不给兵,不就是不放心拖雷系掌兵吗?
相信你的能力,换句话说就是不相信你的人。
耶律楚材当然能做到了,窝阔台当初为了支持他,杀掉了十二个蒙古贵族,屯兵十万于长安,威震漠南,谁敢不听耶律楚才的?
这些贵由为什么不说?
呸!
忽必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万安宫,吐了一口口水。
这样的大汗,如此没有心胸,拔都不认可他,是必然的,如果拖雷系有兵,指定也不会服他。
忽必烈跨上宫门外自己的马,领着候在门外的护卫,打马而去。
马儿在和林拥挤而狭窄的街道上慢慢的行走,街上都是人,路边都是车辆马匹,堆放的货物在两侧店铺的门口码成了山,四面八方的东西都有,饭馆酒肆也多,甚至有几个南方宋人女子倚在一间烟花楼的门槛上冲人媚笑。
耳边喧哗嘈杂,忽必烈却充耳不闻,任由部下牵着马,缓缓而行。
他心中有事。
想起了昨晚见耶律楚材的那一幕。
耶律楚材已经不行了,这件事不需医官下结论,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这位大蒙古国的中书令躺在床上,气若游丝枯瘦苍白,有出气没进气,能说话已经是奇迹了。
毕竟这位大蒙古国历经三位大汗的功勋大臣,已经五十四岁了,在这个时代,算是高寿。
如果他心情愉悦,也许还能活几年。
不过他很不幸,遇上了跟孟珙一样的问题---他的皇帝,不赏识他了。
一代权臣,没了皇帝的认可,下场一般都是悲惨的,以前得罪过的人都会借机落井下石,趁你病要你命,都是一样的流程,孟珙因此忧郁成疾,耶律楚材也是这样的。
他的忧郁比孟珙还要深,因为他担心自己辛苦经营的汉地,一朝被弃。
那么大的土地,那么多的人口,说丢就丢,说不要就不要,谁也会心头滴血的。
耶律楚材无数次的向贵由进言,言说汉地的宝贵,这位把牧场看得比田地重要得多的贵由大汗,却掏着耳朵很不耐烦的说:“干脆把汉民都赶走,或者杀掉,把他们的城池推掉,田地也推掉,弄成牧场,就不用费兵去把守管理了,多好。”
这句话把耶律楚材气得血都吐了好几碗。
所以他忧郁得要死,偌大的蒙古,猛将如云,却没有一个贵族有这样的远见,愿意支持他继续经营漠南汉地的打算,一个也没有。
直到昨晚上忽必烈登门。
耶律楚材几乎是回光返照一样,用尽所有的力气,跟忽必烈谈了一个时辰。
听事后耶律府上的家人说,那晚耶律楚材睡得很安详,他把所有的后事都交代了。
他的话,忽必烈言犹在耳。
“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
“我是契丹人,但自幼学习南人的孔孟之道,这种学术,方是治国良方,南人以士人为尊,我们也应该这样,唯有如此,才能收复人心,方得长久。”
“南方的财富,数倍于西方,放牧得来的,只有牛羊肉食。而南方的种种经营之道,比之放牧,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国富则兵强,只有国家有钱了,才能养强军。光靠抢掠,是不行的。我们征服大地,把各地都抢光了,又怎么办?”
“所以说,南方是根本,殿下如果要成就一番事业,南方必不能缺少。”
耶律楚才说到这里的时候,那双枯瘦的手,猛烈的抓着忽必烈的胳膊,把他吓了一跳,一个垂死的人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王子殿下!你信我,铁木真和窝阔台信我,我给了他们无穷的钱粮支持,从汴梁到西边的车队,一直连成了线。你信我,不会有错!”
耶律楚才几乎是喊出了这句话。
言犹金石,冲击着忽必烈的脑子,荡开一片天地。
他安抚着耶律楚材:“我知道,我信,耶律大人,我过来,就是向你求教,如何才能像你一样,请你教我。”
耶律楚材眨眨眼,浑浊的眼睛里,精光闪烁。
中书令当初在成吉思汗和窝阔台汗面前陈述利弊,慷慨进言的时候,也是这种眼神。
一夜畅谈,烛花相伴。
闭上眼,复又睁开,正午的阳光照在忽必烈的头顶上,热辣辣的刺痛。
耳畔市井独有的喧嚣,一下子冲进了他的鼓膜。
忽必烈呼口气,抬头一看,自己的王府已经到了。
门口,一群汉臣正在翘首以待,窦默、和尚子聪、赵壁、王鄂、张德辉、元好问等人,济济一堂,站在台阶上等他回来。
看到他们,忽必烈突然露出了微笑。
呵呵,贵由汗,你不给我兵,没有关系,我自己有人,靠着这些你看不起的汉人,我同样也能打出一片天地。
拔都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贵由汗跟他斗,斗出什么结果很难说,到时候,我拖雷系,迟早会重返大蒙古国的政治舞台,把拖雷家族失去的一切,统统拿回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