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郡城里气氛凝重,竺源在府邸大堂前踱步,两手不受控制地来回搓揉,紧张的他不敢看府门外,全神贯注地盯着地面,嘴巴念念有词地重复:“千万别来人,千万别来人,千万别来人……”
竺源身高偏小,骨瘦如柴,白皙的长脸看起来有几分纤弱,全然一副典型的文官模样。他蓄着长髯,鬓髪皆白,多年长时间的出谋划策让他的神思饱经风霜,整个人看上去要比现在的年龄大不少。
今日还是他头一回身着甲胄,披着蓝底织锦战袍。这是冬狩之前几个好友商量好的,若没有人前来禀告,冬狩的队伍成功回城,说明翟散等人是安全;一旦来人禀告,翟散等人肯定是遇上了解决不了的麻烦,那时,竺源会立刻起兵夺城,将一整座城作为筹码。
庭院里站了一批大臣,都是与翟散交好的同僚,二公子的派系里除了一同去冬狩的,剩下的人几乎全都在这。这些人,说是属于翟散自己的派系也一点不为过。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竺府的大门口,或犹豫、或激动、或担忧.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紧张,竺源只觉全身上下的感官被放大,好似能察觉到周围一切的动静。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他慌乱的动作戛然而止,眼神的余光立刻锁定府门:“来了……”
一个仆从装扮的人狂奔进来,手忙脚乱地摔倒在地,一脸惊恐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身后有极度恐怖的东西正紧追不舍:“报!翟散将军等人在冬狩的队伍中遇袭!”
不大的庭院里如同沸水一般瞬间哗然,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顿时慌了阵脚,反观紧张到踱步的竺源此时却一反常态的镇定,只是双眼闭起,大脑飞快思考。
“砰!”的一声,喘着粗气的仆从重重磕头在地上:“翟散将军特命在下前来求援!请大人立刻带人前往!”
“是啊!晚了可就来不及了……”,“还在犹豫什么!翟散可不是一般人,没了他我们这么多年可就徒劳了!”诸如此类的话不绝于耳,对于拯救翟散一事,众人还未商量便已达成了高度的一致。
“爹!你还在等什么?我们等得起,翟叔他们可等不起啊!”说话的,是竺源的儿子,名竺冰。尽管他在一旁着急地提醒,竺源依旧不为所动。
“现在可耽搁不起!诸位!随我来!”人群有一将领高呼,说罢便提刀而走,众人等掸去身上的厚雪,稍做准备,浩浩荡荡地出发救援。
对他们来说,就算除去个人的情感,光是他们与翟散经营这么多年,就不能让他如此轻易死掉。
“慢着!”沉默许久的竺源突喊一声,止住众人离开的步伐。
疑惑间,竺源并不解释,走到还在磕头的仆从面前,稍稍打量,不禁皱起了眉头:“你说翟散让你来的?”
“没错!正是翟散将军。”仆从正了正身体,把嗓音提高,眼神坚定得很。
竺源十分肯定地点头,轻拍他落有少许雪花的肩膀:“他们什么时候遇袭的?”
“大概正午时分,正好是吃饭时候。”仆人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给出了答案,语气中的焦急很明显。
“嘶,那翟散有没有给他儿子夹肉?”竺源突然话锋一转,下人不禁顿住,脑子里面一片空白,脸上也犹豫,有些紧张模样,他想着既然是父子关系,那老子给儿子夹块肉实属正常,便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夹……了。”
话音未落,竺源的神情突变,拔剑而出,二话不说便是一刺,直将那人胸膛刺穿,冷眼看他:“我不知道你是谁派来的。但你应该做好万全的准备。”
翟散虽然不喜欢他的长子,但在对外的情况下很少会表露出来,除非是像上一次翟清浓被掳走的危急情况。所以大多数时候,在外人面前,翟散都会装成一个好父亲。
鲜血溅射四处,给素白的庭院添加了一些突然的鲜红点缀。
不等疑惑的众人发问,竺源给出了解释:“今日之前,我们几人就预测冬狩不简单。所以我才装病缺席,如若有什么意外,能够随时举兵夺城,占据主动权。这是我们三人一致达成的观点,现在来了一个人突然要把我调出城去,那之前的计划又有何意义?翟散,不是这种人。”
众人陷入沉默,虽然相救翟散的心依旧激动,但此刻慎重不少。
“诸位请看此人身上,他穿着厚实,若是马不停蹄地回来报告,这么远的距离,他的身上早就应该大汗淋漓。更何况,翟散和他儿子关系,你们不清楚,我清楚。”竺源又到儿子身旁,俯耳过去:“别那么冲动,没事多想想,纵使无用,至少犯错会少些。明白么?”
“明白了。”竺冰郑重行礼,将父亲的提醒深深烙印心中。
城中街上人声鼎沸,喧闹非常,出去一看,冬狩的大部队已回,人数少了大半,旗帜、盔甲、战马等诸多装备竟都毁坏了不少,狼狈得很。
竺源见状长叹一声,稍稍缓和的神情再度紧张:“人是假的,但事可能是真的。既然有人想把我调走,那我就更不能动,你带些人去郡山,探查清楚。不要走大道,绕远些。”尽管三人之前就商量好了,但要让他这个多年的好友作壁上观,还真是有些为难。
“儿子遵命。”竺冰立刻匆忙着手准备。
但最令竺源奇怪的,是这人群中他并未见到国主的身影:“冰儿,看来你要抓紧时间了。”
城墙上,一批军士簇拥在一块,看着迅速离城的竺冰等人。他们群情激动,似已迫不及待:“主子,要不要动手?”
男子神情凝重,颇为无奈:“啧,果然不是那么好骗的。算了,派人告诉他,竺源还在城中,调虎离山的计划失败了,就不要撕破脸了。”他伸了懒腰,摆出如释重负的轻松模样,转身离开。
山中的一处山洞,好不容易脱身的翟散等人得以暂时休整,不少护卫如刺猬般全身插满箭支,深入身体,血流不止。他们很想自杀,不愿拖累,但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有任何的动作。
翟散毕竟上了年纪,呼吸异常急促,视线朦胧,握刀单膝跪在地上,意识模糊。
这时,山洞外传来脚步声,听动静人还不少。
那几人刚一踏入,翟散迅速抽刀转身,颤抖地刀锋直指靠近之人,翟陇呆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盯着距离自己额头只有一拳头的带血刀尖,父亲血红的双眼看得他后脊发凉。
明邝和林逸把明安拖进山洞,翟散立即脸色大变,迅速上前帮忙安顿。
现在仅剩七个护卫,有一半还身受重伤,明安也只是简单地包扎,翟散则坐在地上生着闷气,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情绪波动较为激烈。
还能够自由活动的,也就只剩下明邝、翟陇、林逸三人。
“公子,怎么办?”林逸看着狼狈的众人,有些为难与不忍心。
明邝摸着脑袋,只有少许心急,转身快速查看洞穴外的情况:“这里位置偏僻,短时间内应该还找不到。现在我们动身都是问题,先找些东西吃吧,省得到时候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林逸没什么问题,反正有什么事情跟着明邝就好了,这是他身为一个贴身护卫的行为准则,两人的眼神都集中在了翟陇的身上。
“父亲……”翟陇的声音很轻,试探模样,像生怕做错事情的小孩子。
翟散并不看他:“去吧……”
很快,三人提弓离开,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回来。
翟散等人只能苦苦支撑,饿了或者渴了便吃下一口厚雪,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毕竟现在伤的伤,残的残,所有的希望都在明邝三人的身上。
山洞的不远处出现几个模糊的黑影,本以为是翟陇等人,可稍稍凑近一看,竟是五个刺客模样的人。得亏翟散自己坐在外面生闷气,要不然就算刺客到了洞口,恐怕他们都不会察觉到。
刺客们进入洞穴的时候,里面已寻不见人影,就像从来没有人来过,离开之际,几人却在洞口处看见了少许血迹以及马粪,低下身子尝一口,便知是新鲜的。
他们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迅速拔刀,朝洞穴深处走去。
深处的拐角边,翟散正紧握长刀等待着,他反正是受够了窝囊气,一股复仇之念燃烧在心,看着洞壁上的黑影越发高大,一咬牙,看准时机跳出,手起刀落,直接砍下一人脑袋。
另一刺客上前,翟散双手持刀,或砍或劈,刀法之势又猛又准,打得那人接连不敌而退。有人偷袭,遭他一记横砍,拦腰截断,没有人能接到三招以上。
仅剩的三个刺客被完全激怒:“奶奶的,一起上!拿了他人头回去领赏钱!”三人一拥而上,手中长刀或捅或刺,攻势凶猛。
翟散如战鬼般癫狂,猛将血液被唤醒,一种久违的畅快涌上心头,长发于寒风中狂舞,横眉倒竖,挥舞着双刀,齐战三人。
三人退意明显,被翟散惊人的气势吓得魂不附体,随意糊弄了几下便要逃走,这不走不要紧,一跑便让翟散追上连砍两人。
至于跑在最前面的那人,前脚刚踏出洞穴,下一秒迎接他的是突如其来的刀锋,只一瞬,落于脑门上,随即一命呜呼。
明安以刀撑地,靠在洞壁上,一手捂住还在渗血的腹部,虚弱的脸颊强行挤出笑容地看着翟散:“怎么样?有年轻时候的风范吧。”
话音未落,两人不约而同地一笑。
其实从一开始,翟散就没打算完全躲起来,他清楚来不及收拾血迹和马粪,迟早要被发现,倒不如转守为攻,做个陷阱,来个出其不意。
好在,刺客来得不多,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至于明邝几人,他们很早就打到了猎物,本身狩猎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就非常简单,虽然在庙里都是用木头这种死物练习,但稍微适应一下,就没有什么问题。
之所以很长时间没回去,是因为几人发现了刺客聚集的地方。
当时一群刺客站在雪中,严阵以待,翟陇本不想打草惊蛇,想尽快离开,但明邝觉着,这些刺客莫名其妙地在此处聚集,如此一本正经地排列,又时不时看向远处的山路,很有可能是在等什么人,便想留下来看看,说不定能发现意想不到的事情。
果不其然,一段时间后,远处的山路就出现了几个头戴斗笠的身影。待那些人一走近,隐藏在斗笠之下的,是国主模样的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