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周皇帝睁开眼睛,意识还未全醒,一时之间竟不知身在何地?身为何人?看着殿顶雕梁画栋的藻井,才慢慢想起自己是大朔皇帝,至高无上的天地第一人。
一丝愁绪在脸上弥漫,四面无靠的惆怅潮水般袭上心间,孤单,深刻入骨,便是孤独。他是皇帝,兀立群峰之巅,俯瞰风光无限,天命所归,尊崇无比。
可群峰之上,风光虽无限,风雨也无边,尊崇无比,便也孤独无比,没有朋友、没有至交、没有知己。
至爱如夫妻,至亲如骨肉,至恨如仇敌,都是自己的臣子,匍匐在自己脚下,用一声“吾皇万岁”为各自披上一张画皮,便把所思、所想、所爱、所恨深深压在了心底。
累、真累、累极了、累到骨头里,他心里叹息一声,天下大事,唯朕一人决之,何其雄也!可总理河山,万几辰寰,不也是唯朕一人担之吗?
已经五十好几了,有的事,再不做恐怕就来不及了吧?
他忧郁地想着,自己祖上少有活过六十的,今日之事,阻力必定不小,又得乾纲独断了!
转过头,便看见躺在身侧的璧妃,虽无鄢妃之美,却一样有倾世之姿,他不由轻笑一声,皇帝,不就这么点好处吗?
璧妃早已醒来,怕惊着皇帝睡觉,便躺着假寐,见皇帝已醒,忙起身跪在床上,服侍他起床。
天周挥手命其止住,吩咐道:“你退下吧,早膳后让宦官进来为朕更衣,今日大朝会,朕用全套仪仗。“
璧妃下榻,又服侍皇帝下来之后,福了一福,说道:“谢皇上赏臣妃侍寝,臣妃告退。“
天周温厚地笑了:“何谢之有?你我虽是君臣,更是夫妻,你是三皇子之母,朕当然要雨露均撒。“说完,便陪着她一同往殿外走出。
出殿之后,璧妃再施一礼,便在宫人簇拥之下回自己寝殿了。
天周舒适地打了一套五禽戏,回头吩咐值守的左兵卫秃发玄:“今日大朝会,你给朕调一哨军士,殿里殿外盛陈仪仗,记住,调一些高大威猛的军士摆进殿里。“
秃发玄忙躬身回答:“臣领旨,请皇上示下,调羽翎卫军士还是就用臣的熊扑卫军士?“
天周郑重说道:“羽翎卫职责在宫门之外,不奉特旨不得进宫,特例不可轻启,就用熊扑卫军士。“
秃发玄躬身便去了。
天周二十二年,三月初一,大朝会,奉皇帝特旨,皇子、王侯公卿、在京将军、九卿以上官员、落州刺史,均入朝列席。
天色微明,空气清冷,地面打着严霜,嘴里呼出热气,夜空尚有几只孤星闪烁,皇宫门前已经聚满了蚂蚁一般的大臣。
仿佛战车碾过古道的声音,宫门吱呀一声开启,一名宦官尖利的声音从天安殿高高的丹墀之上破空而下:“皇上临朝,百官觐见!”
纷乱的蚂蚁自动排成两列,文官在左,武官居右,以两位皇子为首,按品级大小鱼贯走入宫门,天街两侧,甲兵如林,晨起的霞光掠过矛尖,映出金色的光芒。
众臣进殿,不禁大吃一惊,面君不佩剑,束甲不进殿,这是由来已久的规矩,可今日殿中,却旗甲鲜明站着四列甲士,本已庄严肃穆的大殿,更显寒气森森,天周皇帝全副卤簙仪仗,端坐于御座之上。
众臣小心翼翼,如受惊的兔子,两位皇子带领之下,便如风吹麦浪似的一起跪了下去,口呼万岁,行三跪九叩之礼。
“众卿!”
天周非常满意,朗声说道:“平身吧,有日子没有大朝会了,今日召集卿等,只为一件事,太子遇害,已六年有余,如今国库充盈,粮草丰盛,朕意御驾亲征,讨伐宴国,为太子报仇,众卿集思广益,筹划扩军、备饷、备粮之事。”
殿中一片死寂,众臣这才明白,殿中摆下仪仗,竟是为了逼众人就范。
乞伏如之首先打破沉默:“陛下英明,臣何其欢欣鼓舞,当年云栖关一战,臣刻骨铭心,削发起誓,必为太子、为死难将士报此血海深仇!皇上亲征,臣愿为先锋!”
二皇子见如之抢先,也跪下奏道:“何劳父皇亲征,儿臣愿替父皇分忧,亲率大军至边关征讨!”
天周甚是满意,让其平身,便目视三皇子,三皇子赶紧跪倒,奏道:“禀皇上,皇上一人而系天下之危,御驾亲征,何等大事,儿臣年纪尚轻,愿多听朝中大臣的意见。“
天周慈祥地笑了一下:“起来说话,你年满二十五,也不算年轻,不过你如此讲话,也算得体,乞伏仕!你身为太尉,为何一语不发?“
乞伏仕一惊,忙走出班列,趋前一步跪下禀到:“回皇上,此何等大事,臣岂敢轻言,皇上有问,臣不敢不据实回奏,臣以为,此时亲征,时机并未成熟。“
“嗯?”天周冷冷哼了一声。
乞伏仕头压得更低:“皇上!这几年我大朔国力蒸蒸日上,这都是皇上昼夜勤政,励精图治的结果,但皇上时时告诫臣等,兵凶战危,战争从来不是一厢情愿之事。
我国力增长,宴国也并未衰退,且宴王慕华孤乃当今一等一名将,天下罕有能与其匹敌者,宴军兵精将勇,谋士如云,此时,的确不宜征讨。”
“大胆!”天周极其愤怒:“尔言下之意,朕不是慕华孤对手,是吗?”
“臣岂敢,皇上有问,臣岂能不据实相奏。”
“混账!”天周勃然大怒:“秃发玄!”
“臣在!”
“叉出去!”
“臣领旨,请皇上示下,如何处置?”
天周突然犹豫了:“叉出去,交给,交给,让他到殿门外罚站!”
众臣心中松了一口气,皇上毕竟是仁慈之君!一片难耐的沉寂声中,一名官员从班列中缓缓走出,至殿中央跪下,叩首道:“请陛下不要行桀纣之事!”
落州刺史王炳忠!
众臣心中一紧,慕华博更是一声断喝:“王炳忠,你患失心疯了吗?敢如此跟皇上说话!”
王炳忠冷眼瞧了一眼慕华博:“安东侯倒是清醒,可如此重大国策,为何一言不发?”
慕华博还要训斥,天周挥手止住了他,语气如冰,冷冷问道:“王炳忠,你说,朕如何行了桀纣之事?”
王炳忠重重叩头,禀到:“陛下息怒,臣有失言之处,请皇上治罪,但太尉所言,句句是实。
臣所管辖之落州,便是与宴国对峙最前线,拓巴忍将军之所以不能回京朝会,非是不愿,而是不敢,落州前线岂敢一日无主将!宴军重兵陈于原州,与我对垒,我军休说进攻,便是自守,也倍感压力,又何来征伐?”
天周气得脑袋发晕,怒声喝问:“我太子被宴国害死,难道就应该忍气吞声?那后世子孙,又该如何看朕这个皇帝,看朕这个父亲,又如何看尔等这班臣子?”
王炳忠毫不畏惧:“一代江山观气数,宴国之国运,正在熏灼之时,而我朝失太子,也是气数所致,皇上应避宴国之锋芒,不宜轻言征讨。”
至此,王炳忠简直就如直言训斥皇帝,暗示太子该死!
天周气得手脚冰凉,断喝一声:“秃发玄,叉出去!”
秃发玄手一挥,两名甲士走步上前,一左一右夹了王炳忠,将其架到殿门外,站在乞伏仕身边,天周却愤怒地吼道:“把他拖到天街罚跪,让他晒晒太阳,清醒清醒。”
至此,殿中诸臣已不敢轻言,天周知道大部分臣子不会同意,这也在意料之中,便注视慕华博,慕华博自知责任重大,只能缓缓说道:“皇上,臣所思者,除太尉所言之外,还有其他顾虑!”
见皇帝静听,他接着说道:“我大朔东临宴国,北背柔然,西向胡夏,并不和平,而宴国两面临海,南方是大河,只东面与我为敌。
一旦开战,柔然与宴国交好,若其暗助、甚至明助宴国,则我两面受敌,而宴国却无后顾之忧,可全力攻我,我势必危。”
他戛然而止,虽未有定论,其意已明。
天周眼中的烈焰越来越炽,已经到达爆发的临界,却冷冷问道:“依你之言,竟也是不了了之,朕年过五十之人,如不能为爱子复仇,你让朕带着遗憾去见列祖列宗?带着遗憾去见太子?”
慕华博噗通跪倒,泣声说道:“太子离去,臣也心痛如死,但皇上亲征是何等大事,臣愿代皇上讨伐宴国,皇上坐镇朝中,居中调度,方是万全之策。”
“哐当”一声,天周将一柄玉如意摔在了殿中,一声巨响,碎片四溅,众臣不敢躲避。
殿中响起天周咆哮的声音:“尔等话里话外,皆意指朕并非慕华孤对手,何其丧心病狂,何其,何其……,朕意已决,亲征宴国,尔等如不奉诏,有的是奉诏的臣子,慕华文锦!”
他忽然看见站在后排的文锦,便大声喝到。
“臣在!”文锦心中一惊,忙从班列中走出,疾步来至殿中央,跪下答道。
“你为何一语不发?”
“回皇上,臣微末小员,岂敢轻语,臣跟宴国军队与柔然军队都交过手,宴军战力强悍,远非柔然可比,臣之本心,与众位大臣一样,并不愿皇上轻涉险地。”
天周瞳孔紧缩,双手紧握,心中狞笑一声:你微末小臣,朕今日便拿你开刀!
未及开口,却听文锦又说道:“然而,若人人都静等气数变化,无所作为,又何来逆天改命,何来重书历史!既然皇上圣意已决,我等臣子本分,便是周密曲划,早做筹备。
皇上说御驾亲征,并非明日就出征,按皇上旨意,扩军、备粮、备饷,臣粗算一下,最快也需两年之后。”
文锦使出缓兵之计。
天周脸色逐渐舒缓,嘴角竟浮起一丝笑意,这才发现坐了一早上,身子已经乏了,便慢慢起身,在御案前来回踱步,却并不理会文锦,转身对秃发玄道:“去,宣乞伏仕和王炳忠进殿。”
而后面向大殿,缓缓说道:“慕华文锦!”
“臣在!”
“今日始,你不再是微末小臣,朕把你父亲的将军名号赐还给你,你从今日,升奋威将军,参与朝政。”
文锦大骇,忙叩头道:“臣不敢,臣未有尺寸之功,如何敢贪天之赐?“
天周沉重地嗯了一声,语带威压说道:“慕华文锦,你敢抗旨?“
文锦咽了一口唾沫,叩头道:“臣领旨,谢皇上恩。“
见乞伏仕与王炳忠已进殿跪下,天周扫视一圈大殿,缓慢却不容置疑地说道:“众卿,朕意已决,尔等听令,慕华博!“
“臣在!”
“卿十日后出发,前往落州,与拓巴忍共商伐宴之计,而后回京禀朕。乞伏仕!”
“臣在!”
“卿统筹扩军之事,三月之内,招募十万新军,营房宿卫,军械武备,由你统筹。慕华文锦!乞伏如之!”
“臣等在!”
“太尉新募之军,由你二人训之,半年之内,给朕训出十万铁军。王炳忠!”
“臣在!”
“你即刻回落州,传朕的旨意,荡寇将军拓巴忍封武安侯,边关将士,每人赏银五两,让拓巴忍等待安东侯到达,听他指令,嗯,你发什么愣,难道还心有不服?”
“臣岂敢!”王炳忠答道:“臣并不赞成皇上亲征,但皇上圣意已决,臣岂敢不殚精竭虑辅佐皇上,臣所思者,如何能拾遗补缺,助皇上完成大计!”
天周眼中精光闪烁,异常兴奋,亢声说道:“好,甚好,非常好,既是忠臣,也是能臣,你但有所虑,即密折奏朕,天下臣工,都应以王炳忠为楷模,慕华文锦!”
“臣在!”文锦一惊。
“你传旨宇文化成,明日随你进宫,朕当面训诲。”
连番旨意下达之后,天周满意地笑了,眼睛越过殿中大臣,望向殿外的春日暖阳,又徐徐说道:“慕华文锦所言非虚,朕御驾亲征,并非明日出发,更非两年之后,而是明年春日,众卿尽心竭力,周密曲划,一年之后,朕御驾亲征,讨伐宴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