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俄顷,一声发自肺腑的高呼,从殿外清晰地传来,若谦闪身入殿,疾奔几步,来到殿中央,迅速跪倒,前冲之势不减,极其漂亮滑到御座下,就势叩下头去,身姿飘逸,一气呵成。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陛下龙日天表,清华毓德,乘南征胜利之余威,秉父皇拳拳之爱心,上顺天意,下慰黎民,承祖宗之基业,开万世之丕绪,一朝登基,天下归心,臣弟率百官,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漂亮!
“皇上!“
温明凯紧随其后,他年纪稍大,没若谦跑得快,也没想到若谦动作如此流畅,好像排练过许多次似的,眼睁睁看着他把好词儿都说完了,心中咯噔一声,赶紧小跑几步,抢占前排所剩不多的好位置,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皇上仁孝通天,德被四海,礼尊先皇,教化百官,扶绥万民,怀柔万方,臣何其有幸,能追随两代圣明千古的皇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温明凯的书,也不是白读的!
身后,一片扑通扑通跪地的声音,山呼万岁的口号,响彻寰宇,余音绕梁,嗡嗡的。
云青玄心中恐怖不已,娘的,读书人,真可怕!同样是拍马屁,自己只能拍个响,可读书人,能拍出如此多的大道理,马屁拍的,跟唱歌似的,惹不起,惹不起。
“众卿平身吧。”承乾皇帝愉快地看着众臣的表演,非常惬意,皇位和平传承,朕,做到了!
“若曦呢?若曦怎么没来,怎么?他不承认朕!”承乾微微提高了声音,语气,压抑着愤懑。
沉默,若谦,并未发声。
“皇,皇上!”
展风飞跪在地上,一直很老实,他知道,这种场合,轮不到自己发言,拍马屁,做文章,再怎么做,你能做得过读书人?
可在官场混,他有自己的方式:“若,若曦殿下想出营,若谦殿下苦劝,他不听,抢了一匹马要冲出去,臣一时失手,误杀了!”
展风飞很清楚,这种事情,若谦不可能承认,虽然,所有人都看见了,但没有人会说出真相,自己背这个黑锅,有两个好处:
其一,若谦殿下必然感激自己;
其二,皇上嘛,自己帮他除掉一个政敌,他还不赏赐老子?
“大胆妄为至极,你竟敢杀朕的亲弟弟,云青玄,给朕拖出去,斩首!”
仿佛一声惊雷,展风飞瘫在地上,娘的,赌输了,还是读书太少,忘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故事。
云青玄毫不犹豫,向侍卫努了努嘴,两名侍卫直扑过来,拖起展风飞便向殿外走去。
展风飞绝望地看向若谦,若谦,仰头看天,一双白眼,展风飞绝望了,皇权争夺,想不到自己成了第一个牺牲品!
别了,爹娘!别了,芳菲馆!
展风飞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慢!”
温明凯喝了一声,见侍卫停步,这才转身,叩头禀道:“皇上,展护卫行事或许鲁莽,但若曦殿下的确不听劝阻,要硬闯出营,展护卫如此行事,似乎情有可原。”
展风飞仇恨地看了一眼若谦,对温明凯感恩戴德。
他哪里知道,这是顶尖的读书人、位极人臣的天下精英,玩的一个政治游戏,他们心照不宣,完成了对新一代权力秩序的确认。
道理很简单,若曦是皇子,虽然是承乾皇帝的政敌,毕竟是慕华孤的儿子,他被杀,是了不得的大事,不可能说一句:“查无实据,或许是某某临时工所为。”就可以轻易过关的。
必须有人对此担责,这个人,当然不可能是若谦,这一点,展风飞看到了,也做到了,自己扛了。
可展风飞是冤枉的,必须有人为他说情,这个人,也不可能是若谦,因为他是当事人,难听一点,是凶手,他站出来说情,心里会很别捏。
而温明凯是最佳人选,在旧的权力秩序中,他跟若曦是盟友,是承乾皇帝的政敌,他站出来替展风飞说情,倒不是心疼展风飞,而是显得光明磊落,大公无私,而且,可以向新皇帝献一个投名状,自己,已经弃暗投明,重新做人了!
精彩、漂亮,皆大欢喜,只有展风飞,蒙在鼓里。
承乾何其聪明,下面的人如此这般一番表演,他就知道谁是凶手、谁是替死鬼了,他的表演,也立即进入高潮。
“好吧,既然左丞相如此说,暂且饶你不死,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立即带人去芳菲馆,找到文锦,不管是死是活,带他回来见朕。”
一句话,两个意思:
其一,温明凯既然表示效忠,那就达成协议,让他继续担任左丞相,权力博弈,越到顶尖,越讲究利益交换,多年身处机枢要地,这一点,承乾是精通的。
其二,文锦,我只要死的!皇帝有几个话术,臣子必须理解清楚:此人为什么还活着?意思是他必须死;此人,朕不管死活,意思是我只要死的;此人竟然还活着,意思是他再不死,你就该死了。
温明凯理解了第一个意思,立即感激涕零,叩头谢恩;若谦理解了第二个意思,便看着展风飞。
展风飞一个都没读懂,只是知道自己可以活命了,当即叩头谢恩,躬身便要退出去,若谦便知道,他必定没有理解皇帝的意思,立即也叩头道:“皇上,我随他一起去。”
承乾心中高兴,想不到今日事事顺心,一日之内,连升两级,从太子直接做到了皇帝,而且大臣个个懂事,连政敌也都顺利解决,不是被杀,便是被收服。
便微笑颔首道:“三弟若亲自前往,朕就放心了,展风飞!”
“臣在!”
“你以护卫之身份前去办理此事,已经不太合适,今日起,你升骠骑将军、定远侯,好好给朕做事!”
几个意思:其一,若曦被杀之事,朕不追究了;其二,你忠心耿耿,朕也绝不食言;其三,不要给朕丢脸。
皇帝的话,永远需要你品,你细品,内心深处,承乾是信任展风飞的,满朝文武,只有展风飞和若颜,他是百分之一百的信任。
展风飞什么也没品出来,却已经泪流满面,无论如何,皇上是爱咱的,除了死心塌地效忠,自己没有什么可说的。
笼络展风飞这样的人,就得这样式儿的——恩威并施!承乾皇帝多年带兵,并不白给。
叩头,谢恩,躬身却步,展风飞与若谦一起退了出去。
承乾坐在御座上,感到浑身酸痛,疲倦不已,这才意识到,这高高的龙椅,看似庄严威武,其实四面不靠,设计,极其反人类。
首先,龙椅特别宽大,人坐在椅中,两边的扶手都扶不上,其次,椅背是直的,虽然后面有靠枕,但离屁股很远,根本靠不住,最后,椅子很硬,用的是黄花梨材质,虽然下面有软垫,但坐久了,还是感觉屁股,僵得跟木头似的。
四面不靠,孤家寡人!承乾的心开始从澎湃转向悲戚,他终于理解,为何父皇朝会时,喜欢走下龙椅,到群臣中间踱步,为何不是正式场合,父皇喜欢去偏殿接见大臣。
他,有点想父亲了。
“众卿!“
承乾缓缓起身,慢慢踱了两步,感觉屁股,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今日且如此,大家都辛苦了,回去好好歇息,明日大朝会,朕与你们好好议几件事。“
一天的折腾,已经黄昏,众臣确实已经疲累不已,本以为今日太子加冕之礼,必定有夜宴,许多人连早饭都没吃,又赶上若离造反,午饭也没落着,此时都已饥肠辘辘,听皇帝散朝,便纷纷叩头、谢恩,缓步往殿外退去。
承乾却又叫住了云青玄与宗爱,慢慢踱下丹陛,来至二人面前,仰头沉思片刻,正色道:“你二人各自约束队伍,暂且不要回营,云青玄,你负责宫内安全,今晚,尤其要打起精神,宗爱,你负责四城巡防,重点,防止文锦出城,去吧!“
二人从皇帝凌厉的眼神中,知道了任务的分量,当即又跪倒,叩头道:“请皇上放心,但有半点差错,臣提头来见!“
承乾点了点头,二人起身退出大殿,承乾转身吩咐随行太监:“去后宫禀知太上皇,朕要进去问安。“
太监有点奇怪,皇上,不是可以横着走路吗?别说进后宫,就是进女厕所,还不是一句:“皇上驾到!“说进就进了。
便张了张嘴,嗫嚅道:“皇上进后宫,无需通禀的。“
“混账!朕说过,太上皇在世一日,后宫便是他老人家的禁地,便是朕要进去问安,也必须通禀!“
龙颜一怒,杀气腾腾,太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明白了,皇上入后宫,必须通禀太上皇,太上皇出后宫,也必须通禀皇上。“
“该死的奴才,就你聪明,朕说过这话吗?太上皇是朕的父亲,你竟敢离间朕的父子之情!混账东西,即日起,你升六宫都太监,滚起来,干活去!“承乾勃然大怒,怒不可遏,高声斥骂,恨不得一脚踢死这该死的狗奴才。
太监一骨碌爬起身,一溜烟跑了出去。
承乾满脸怒意,恨恨向殿外走去,还未跨出殿门,殿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仿佛有人从高处落地的声音。
有刺客!
侍卫瞬间列阵,将皇帝紧紧围在核心,承乾先是一愣,谁如此大胆,敢行刺朕?默思片刻,突然会心一笑,骂道:“狗奴才,必定是这狗奴才摔了一跤。”
众侍卫随即也反应过来,脸上带着笑,簇拥着皇帝,徐步跨出殿门。
太监心花怒放出了大殿,感觉浑身轻飘飘的,原来自己,犯了如此美丽的错误,原来皇帝的话,真的要品,要细品。
不小心,便在冻得冰一样的台阶上滑了一下,屁股着地,顺着台阶蹭蹭蹭溜了下去。起身时,先是心中懊恼不已,随即便乐开了花,一定是自己时来运转,遭了鬼神嫉恨,便捉弄一下自己,鬼神解了气,当然就不会再嫉恨自己。
六宫都太监,正四品,那是太监最高的职位,摔一跤,值!
后宫,太上皇寝殿。
承乾皇帝与太上皇对面而坐,都是默默无语,天,已经黑透了,墙上,挂着明亮的宫灯,地下,烧着火龙,殿中,暖意融融。
宫变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嫔妃,已经一律改称太妃,知道皇帝进后宫,都回避在各自的寝殿里;太监宫女,好似受惊的兔子,比平日更加勤谨,低头匆匆忙忙做自己的事,耳朵,却尽可能的捕捉消息。
承乾的礼数非常周到,见面便行一跪一叩首的大礼,可起身之后,父子便一直相对无语。
“父皇,儿皇已经传旨,后宫是你老人家的颐养之地,没有父皇恩允,儿皇也不能进来。“
承乾站起身,为父亲杯中斟满茶水,沉思许久,他还是决定从亲情入手,便徐徐道。
慕华孤无声苦笑:“放心吧,皇帝,朕绝不再走出后宫。“
都是人中龙凤,慕华孤有何不懂,继续道:“说起来,朕毕竟比天周有福,还能落个善终,朕问你,慕华文锦,你如何处置?“
慕华孤突然眼神犀利,紧紧盯着承乾皇帝,这一瞬,承乾又看到了父亲当皇帝的风采。
“除掉他!“承乾平静道:”此人决不可留!“
慕华孤笑了,神情慢慢松弛,轻轻啜了一口茶:“离儿,你这么想,父亲就放心了,说到底,你我是父子,这天下,这江山,迟早是你的,只不过早几年晚几年而已,可慕华文锦,绝不是我宴国池中之物,早晚必是心腹之患。“
承乾心中松了一口气,父亲如此说,表示已经接受现实,承认了自己这个皇帝,想想父皇对自己的疼爱,想起父亲走下御座时落寞的背影,承乾忽然掩面哭泣,先还压抑着声音,只是双肩剧烈抖动,继而声音越来越响,变成了嚎啕痛哭。
“父亲,你一直最疼儿子,儿子也是万不得已啊!今日之事,都是那慕华文锦,怂恿儿子的。“
当皇帝,演戏,也是极重要的。
“哎,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太难过,说起来,你有这分杀伐决断的勇气,不愧是我山卑豪男,父亲,还是欣慰的。“
慕华孤越说越怀疑人生,怎么自己倒拍起儿子的马屁了?赶紧口风一转,正色道:“只是,如此重大的事情,你如何向天下交代?你我父子的名声,也是极要紧的!“
慕华孤眼神深遂,幽幽盯着殿外漆黑的夜空,儿子逼宫,名声自然不好听,可自己被夺宫,名声,好不到哪里去。
这个瑕疵,必须掩盖好了,否则,史书留一笔:慕华孤被其子夺位!
丢不起那人!
“是的,父亲,当然要向天下有所交代,慕华文锦,便是交代。“承乾咬着牙,一字一顿说道,口气,越来越像征宪皇帝。
慕华文锦,看来是造反的好道具。
慕华孤会心一笑,低头吃茶,不再言语。
“太,太上皇,皇,皇上。”
新晋六宫都太监跌跌撞撞闯了进来,脸上有淤青,衣服,脏兮兮的,显然摔跤不止一次,看来今日嫉恨他的鬼神,排着队。
顾不上浑身的疼痛,太监麻利跪下,一边梆梆梆磕了三个头,赶紧禀报:“展护卫,啊不,展将军在宫外请见,说慕华文锦,失,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