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圆明园的事儿,三爷知道,是跟谁也不能商量了。三爷将纸条撕碎,扔进路边的茅厕里。然后整理心绪和表情,回大栅栏本草堂。
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见老三风尘仆仆入了院子,急忙围上前去。
三爷见着大哥,心里便敞亮了。大哥也老远就招呼他:“三弟!三弟!”
“大哥放心,都很顺当儿。”
二哥插话道:“哎呀,幸亏老三是见过世面的,不像我只窝在大栅栏。”
二嫂也补充道:“可不是,三弟管着药材库,买卖上人来人往,关键时刻,还得是靠三弟这种走江湖的。”
大哥说:“三弟,就搬回大栅栏来住,日后,咱们一家人就别分开了。”
二嫂说:“对,对,我们把房间让出来。”
三爷笑笑,“今儿大哥回来,咱们林家有惊无险。我去给爹妈请个安,就回去歇着。这几天我也是心惊胆战地没怎么睡。哥哥嫂嫂好意我心领,可真是一个人在大后仓自在惯了,无拘无束的。回了大栅栏,进进出出都不方便。”
大家哄笑起来,林家上下都知道三爷甚是好女色,虽然三爷一直认为自己的这点嗜好,外界是浑然不知的。所以他对大伙的哄笑,有点不知所以。
大哥说:“那今晚再住上一宿,明儿再走。”
“大哥,我还是回去吧。那边儿真的自在。”
大伙儿又是一阵哄笑。
“行吧,让那边厨房弄点好吃的。吃完了再走。”大哥边说边拍三爷的背。
爹妈身体虚弱,三爷进后院给他们各自请了安。爹也是破天荒地在三爷面前提起了他的生母。
“儿,这些年让你委屈了。”林老爹口齿含糊不清,他有些糊涂了,时常分不清过去现在。这是今儿大爷安然无恙回了家,老头儿高兴,也清醒些。
“爹,大哥对我照应的好,我可真没什么委屈的。”
“什么?”林老爹耳背。
“爹,大哥对我照应的好,我可真没什么委屈的。”三爷喊起来。
“是啊,多亏老大照应着,也补偿了我,我对你们娘俩的亏欠啊。”林老爹老泪纵横起来。
“爹,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不提了。”三爷想起自己的亲娘,他甚至有些记不起她的模样了。
“老三娶亲了么?”林老爹问向林大爷。
“定了婚约了,就差完婚了。”林大爷俯下身,在林老爹耳根上大声说。
“老三还在大后仓呢?”林老爹继续问。
“对,还在大后仓柜上。”大爷作答。
“那就正经地把大后仓归在老三名下吧。”林老爹其实一点都不糊涂。人老了的好处是,可以在某些想糊涂的事儿上装糊涂,在该清醒的时候格外清醒。所以人们才会说他们是一阵儿一阵儿的犯糊涂。其实未必。
大哥眼前一亮,他盯着老三示意他赶紧给爹磕头谢恩。三爷看着大哥,没动。大哥赶忙打圆场:“爹,我早就这么想,一直也没顾得上跟您说。我代三弟谢谢您。”
说罢,大哥就往地上磕头。三爷见大哥都磕了头,自己也就别渗着了,也随着大哥磕了三下。
二人从林老爹房里出来,大哥激动地拉着三爷的手臂说:“哎呀,三弟!总算把这事儿了了。这么多年我就担心,万一老爷子说走就走路,没把后事交代清楚,可怎么办!今儿我是真高兴,比我自己个儿从牢里出来还高兴。你总算有了家底儿了。日后啥也不怕了。”大哥边说边抹泪。
他拽着三爷到前院儿,对已经围做在餐桌上的自己媳妇儿,二弟二弟媳妇儿,还有众多的孙辈们说:“刚刚,老爷子发了话,三爷救家有功,即日起,大后仓药材库归入三弟名下。明儿个就去做了文书画押。”
大伙儿哎呀哎呀地叫好儿!二哥二嫂虽有些嫉妒,但也觉得理所应当,便随着大伙儿哎呀哎呀地叫起好来。
饭后,三爷策马而去。一路上,他既兴奋于自己完成了救护林氏全族的重任,也惊喜于爹竟然舍得将那占了本草堂一半命脉的药材库给了自己。但喜悦之间,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忐忑或是紧张,那张纸条上写着的“圆明园”,可不是一般的胡同旮旯?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将降大任?刚刚稳妥解决了家里的麻烦事儿,这眼瞅着是要卷入更大的漩涡啊。林老三,你一个庶出不受待见的人,怎么越活越带劲儿了呢。想着想着,三爷的嘴角扬起笑来。他喊了一声“驾”,痛快地飞驰在西什库大街上。
这是格外喜悦的一天,三爷不仅想吃点好的,更想喝点好的。他让伙计绕过胡同,找北边教堂的胖副手过来喝酒。
“让他把那什么今年的新酒带来。”三爷少有地开怀,甚至有点忘形。
很快,胖副手拎着酒瓶子和酒杯走进三爷的后院儿。三爷已经让伙计们支好了桌子,他真是要正正经经地和人喝一顿,决不能坐在炕沿儿上凑活。
“哇,真热闹。”胖副手笑嘻嘻地说。
“你们金先生呢?”三爷问。
“他不会来的。”胖副手说。
“我就知道,所以咱也没请他。”三爷大声笑起来。
“您今天怎么这么高兴?”胖副手一边给三爷倒酒一边问。
“高兴!真高兴。”三爷摸摸脑袋。“对了,您不介意我把如月接过来吧。”
“您这么高兴,我也不能扫了您的兴。”胖副手耸耸肩说。
三爷嘿嘿笑着,对自己的老伙计嚷嚷:“去把那个如月接过来。”
老伙计问:“哪个如月。”
三爷一下子也愣住了:“嗯,哪个都行。哪个都行。就最近的那个吧。快去快回。”
“哪个?”老伙计不解。
“哎,逗我是吧,那几个如月都可以,随便接一个过来。”三爷心说,若不是百望山太远,应该把美玉接过来。
在这一点上,嘉柔应该好好地骄傲一下。她那么心爱的三爷,在放浪的时候,不会想起她,却想起了美玉,并拿一个青楼之女做了替代。于是,嘉柔胜了这个回合。
三爷一手搂着也不知道具体是哪个楼里请出来的如月,一手跟胖副手笔画这几天自己满京城跑的辛苦和痛快,说这马骑的,把大腿都练粗了。
如月咯咯笑起来。
胖副手不好意思看如月,只能低头吃。三爷意识到自己搂着个娇艳女子在洋和尚面前秀恩爱,实在不妥,便放开她说:“你去里屋等着。”
见如月关好了门,三爷低声和胖副手说:“他很瘦,但没病。”
“谁?”胖副手问。
“里头那位。”
“里头?”胖副手不解。
“宫里头。”三爷说。
“你去宫里头了?”胖副手提高了声调。
三爷示意他小点声儿,“我去给他问诊。”
“啊?你也会看病?”
“这话说得的。我这么多年看药材库,半个大夫。”三爷喝了一口红酒。
“半个大夫给人看病,还是那里头的人!”胖副手也喝了一口红酒。
“哪里头的人,都是人,都有病,都一样!”三爷一副不屑的样子,他是学着自己大哥的样子,说出这样的话。
“什么病?”胖副手追问。
“不说了么,没病!”三爷举着酒杯说。
“我听金先生说,他们在商议,要找一个我们的人,去给他看病呢。”胖副手和三爷咬着耳朵说,生怕里头的如月听到。
三爷皱着眉问:“什么?你们的人?我们这么多大夫,用得着你们的人?”
“你看着吧,八成在百望山九国医馆里找一个人过去。”胖副手干了杯里的酒。
三爷啧啧地,纳闷地发呆。“我们自己大夫看不好么?”三爷执拗起来。
“您别跟我说这些,我不是大夫,也不是东交民巷。我就是一不受待见的意大利神父,哦不,用您的话说,意大利洋和尚。”
“喝酒喝酒。”三爷举起杯。
“喝酒喝酒。”胖副手也举起杯,又一口干了。然后起身说,“我不耽误你,兄弟。我走了。”
三爷笑起来,“让伙计给你点着灯笼回去,路黑。”
“得嘞,您赶紧忙吧。”胖副手头也不回地喊。
良辰美景,佳人美酒,家国大任,这是林老三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不仅活出了富家子应有的模样,更是高高站在了那些纨绔子弟想都不敢想的地方。自己不过二十五岁,就和李大人,曾大人,袁大人他们,为伍了。
说不定,顺着这条线上去,真就记载史册里了呢。三爷越想越美,带着笑使劲折腾了一通,然后熟睡在温柔乡的臂弯里。
太阳升起,三爷起床。安排车马送如月回去,自己也准备启程往圆明园。
“如月,你是哪个楼的?”三爷问。
姑娘掂着手里的银子,被这句问话噎着了,“您可真行。我是哪儿的都不知道。我可不是头一次伺候您了。”
三爷笑笑,说:“嗨,你们一个个的,都喜欢叫如月,长得有都跟天仙似的,我脸盲,记不住。”三爷在这样的女子面前,总是玩世不恭的。这与他在正经人面前,是完全颠倒的两副模样。
“我就喜欢您这敞亮劲儿,把话说得清楚,也免了我们姑娘对您动了情。”如月摆楞手里的银子。
“得罪姑娘了,那您是哪儿的到底?”三爷追问。
“行了三爷,相逢何必曾相识,我说了您也记不住。”如月也得意地笑起来。
三爷看着她扭搭扭搭的背影憋不住地哈哈笑出了声,他心说哪个楼可能真记不住,她的脸也不一定能记不住,但是她的屁股和胸倒是挺有特点。
正想着这些没用的,在前面走着的如月转头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道您姓什么。咱们打平了。”说罢,如月摇着手帕消失在门口。
三爷噗嗤笑了出来,也摇摇头,心说这如月还真是与众不同。但三爷心里有根,他是绝不对这类女子动一点心思。这个分寸,本草堂林家三少爷,把控的极好!
高高照着的艳阳,让这个深秋格外暖和。三爷心里也暖暖的,他计划着从圆明园直接去百望山,一是打听昨日胖副手所说,洋大夫是否会去瀛台问诊。二是看看他正经八本的相好,美玉。
大栅栏到圆明园一路的风景,因金黄的银杏树叶,变得甚是迷人。二十五岁的三爷,伴着迷人的美景,一步步走向那个给了他生命存在意义的,终极使命。
圆明园东北门外空无一人,三爷便等了等。可眼瞅太阳下了山,也不见任何人来和自己接应。三爷对自己说,嘚瑟的太早了,空欢喜一场。不过,李公公总不会这样跟我逗闷子啊。自己这么大个子,东北门戳着,来来往往的公公们,看他的眼神各有不同,弄得三爷很不自在。
夜完全黑了,三爷决定放弃,正要上马而去,一个村民装扮的人走到跟前,说:“三爷。”
是李公公的声音。
“李公公?”三爷还是不确定地问。
“三爷,对不住,路上被耽搁了。好不容易混出来。”
看得出来,李公公很疲惫,定是折腾了一天,才得以脱身。
“长话短说,您是不是特喜欢圆明园里头的物件。”李公公问。
“是,能淘换的我都淘换来了。”三爷说着,心想这是打听过自己了。
“有一物,你必定喜欢。”李公公说。
三爷纳闷,心说喜欢的多了,李公公这话什么意思,莫不是要奖我什么好东西?折腾半天就是这事儿,那可真让人失望了。
李公公见三爷不说话,就接着说:“圆明园最好的东西是什么?”
“那分人,每个人喜欢的都不一样,有喜欢,”
“长话短说。”李公公急了,打断他。
三爷心说是您跟我这一问一答的,还让我长话短说,“那您说。”三爷有点不耐烦。
“圆明园最好的东西,自然是海晏堂的,”李公公兴奋地话说一半。
“龙首!”二人一起说出这两个字。
“三爷,长话短说,龙首应该就在百望山某处。你要是能找到,那咱们就能成。
“成什么?”三爷问。
“自然是号令天下。”李公公说。
三爷被这句“号令天下”震慑地得说不出话来。
“行,我得走了,有事儿我会来找你。”李公公转身要走。
“您去哪儿找我?”三爷拉住李公公。
“自然是去大后仓找你拿药啊。”李公公挣脱三爷。
“我是说,我应该去哪儿找您?”三爷问。
“就在这儿等我。”李公公迈开步子要走。
“怎么等?”
“你等三日,就有人来通知我。”李公公边走边说。
拦不住李公公,三爷看着他往南,融入夜里,不见了踪影。
三爷不想站在圆明园的门口多想,那么大个子,太照眼。他上马往北去。这里距离百望山不远,很快就到了。一路上,三爷给自己找了几个理由,去接受这不寻常的任务:一是大哥险些丧命,这都是那病人的老娘闹得,若能帮着病人夺回大权,于己于国都是益处;二是这差事无需杀人害命,还很有意思,比单纯的淘换古玩文物和逛青楼有意思多了。
进了百望山,他没去找美玉,而是直接到医馆宿舍楼给自己的常备客房休息。也许是带着因与如月厮混产生的对美玉的亏欠,也许是带着因与如月厮混产生的身体上的疲惫,总之,他没像往常那样,去找美玉。三爷也多少察觉到了自己心境的微妙变化,这次大哥出事儿,他突然意识到,所谓门楣,所谓家世,真能在关键时刻,救命。没有沈家,大哥此时恐怕凶多吉少。由此,他总算想起了亏欠着嘉柔的那纸婚约。三爷深吸一口气,将这些纷繁杂乱的事儿,抛到脑后。但也决定,今晚不去找美玉。
请允许笔者在此时跳出来说一句,要是现在问三爷他是爱美玉还是爱嘉柔,说不定他会说,他更喜欢那个如月。具体是哪个如月,他也不知道。
夜里的山脚格外宁静,三爷的马蹄声被美玉听了真切。她快步从护士站走进一个空着的病房,站到窗口处,借着月光,瞧见三爷匆匆走向医馆宿舍的背影。换往常,他都是直接奔着自己的护士站来的。自从上次匆匆被家丁叫走,已有多日未见。这一来,便又与早前不同。美玉心里冷了一下。
走过宿舍楼时,正巧巴斯德从医馆里走出来,他夜巡完病房,准备回宿舍休息,便追着三年的脚步。
“三爷。”巴斯德叫住三爷。
“院长。”三爷特意轻声说,他不想惊动了美玉。
“这么晚。”巴斯德问。
“嗯,办了点事儿。”二人边说边往宿舍楼走。
“院长,到我房间聊两句。”三爷想跟巴斯德打听他们去看诊的事儿。
进了房间,三爷轻轻关上门。
“怎么了三爷,这么严肃。”巴斯德放下手里的病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站了一天,他很累。
“听说,您这边,会去瀛台出诊?”三爷问。
“瀛台?”巴斯德不解。他虽已经来京十多年,中文说的利索,但对隐语还是听不懂。
“就是皇上。”
“哦,哦。的确有这个计划。”巴斯德知道三爷是消息灵通人士,他能知道他们的计划并不意外。
“院长,我去看过他了。”三爷说。
“谁?”院长疑惑地问。
“瀛台的病人啊。”三爷低沉着声音说。
“你去看过皇上?三爷您可真是深藏不漏。”巴斯德笑起来。
“不是,说来话长,但是咱们长话短说,就是我去给那位瀛台的病人看过诊。”
说来话长和长话短说,这两个词放在一起,巴斯德没听懂。但后面的话他听懂了,三爷去给皇上看过诊。
“您怎么会给皇上看过诊呢?你不是大夫啊。”巴斯德长大了嘴巴问。
“我算半个大夫吧。嗨,总之我去了。我是要告诉您,病人的病情。”
“哦,哦。好。您说三爷,您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纳闷,为什么你们自己的大夫不看,要我们再去看。”
三爷说:“病人常患遗泄,头疼,发热,脊骨痛,无胃口,腰部显然有病,肺部不佳,似有痨症。面部苍白无血色,脉甚弱,心房亦弱。”然后他又把药方的内容给巴斯德列了一边,讲了讲每副中药的药效,结合病人现在的情况,这些药可能会发挥的作用。哔哩吧啦说了一大堆,巴斯德恍然大悟。
“院长,我们都是大夫。哦,我不是,但您是,我大哥也是。我为了,哎!为了保命,做了亏心事。您要是能帮着用西药,把这事儿往回拽拽,那就是帮了我,更帮了病人。”
巴斯德从没听三爷一下子说过这么些话。三爷也发现自己这几日的话是有点儿多。
“嗯,知道了。其实也没别的好办法,要是他真的每天喝药,那也就只能多喝水,稀释一下。”巴斯德说。
“你们没有什么可以以毒攻毒的,两两相抵。”三爷胡乱出主意。
“三爷,我就说您不是大夫,病人又不是小白兔,怎么能以毒攻毒。”巴斯德摇头。
“得,我用词不当。您明白我意思就行。”三爷笑起来。
“明白明白。医者父母心,不管是东交民巷还是西交民巷,咱们都是看病第一。”巴斯德拍着三爷的背说。
三爷拱手作揖道:“院长,病人若是没几天就出了事儿,那我们全家还是得背锅;若病人能稳定下来,那虽然老太太那边心有不满,但也不好真对我们怎么样。方子是他们的方子,他们只能怪自己的方子不好使,只有这样,我们一家的命才能保住。”
巴斯德知道三爷是真的着急了,林家也是真的摊上了事儿,巴斯德也是医生,他最恨假借医生之手的谋财害命的事儿。巴斯德上前两步,握着三爷的胳膊说:“三爷放心,我一定尽全力,确保病人安然无恙。”
三爷单膝跪地叩谢,巴斯德赶紧扶起他。
“三爷客气,我们都是行医者,却也都被他们压着,办自己根本不想办的事儿。”巴斯德话有所指,但不便明说。
三爷听出异样,他总算想起李公公所说的龙首。若龙首真的在百望山,那院长定是守护者之一。若强行盗取,巴斯德又如何与他上面的长官们交代?
三爷的思绪被巴斯德打断,他问三爷:“对了三爷,那海淀官衙您去了么?他们是否愿意告知,山顶地的主人?”
“哎呦,哎呦哎呦,”三爷拍着脑门,“彻底忘了!”三爷被近日的事搅得完全忘了那件国之大事。
巴斯德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催您,就是问问。您要是还得空,就帮我去问一问。东交民巷一直催我。”
“您放心,我明天一早就去。”三爷给巴斯德拱手行李。
巴斯德的话提醒了三爷,他心生一计,若能帮着拿到山顶的地,救了巴斯德的急,那么,就不用费劲地四处寻觅,还让巴斯德背一个看守不利的锅。换句话说,也许他们愿意用山顶的地,交换那一尊铜质的龙首!三爷在权衡利弊间,找到了舒适度平衡点,也许他在为自己几番夜探医馆一无所获寻找新的出路,也许他在为好兄弟巴斯德的前途性命担忧。总之,他决定了,先用山顶的地来换,同步也寻觅着其他门路。两条腿走着,总不会差。
送走巴斯德,三爷坐在宿舍床上,想着最近的事儿还真多,掰着手指头数数:找龙首,找山顶主人,还得等着巴斯德去瀛台问诊,保病人一命。此时的三爷并不知道,三件看起来并不相关的事儿,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它们彼此间环环相扣,正等着三爷一件接一件地去解开。
脱了外袍,三爷躺下去,感觉大腿疼。他顺着腿疼的感觉想起了昨夜那个记不清面目的如月,接着想起美玉,而后是嘉柔。犹豫了一下,他决定放过自己的右手,钻进被子里,踏实睡一觉。
这一觉睡的踏实,次日一早,神采焕发的三爷直接到海淀官衙打探消息。出门时,他先去看了一眼美玉。美玉正在给病人换药,也没工夫招呼他。
“您先去忙,咱们晚上说。”美玉只瞥了他一眼,就继续给病人换药。
三爷还计划着是不是得给美玉陪个不是,自己几日没了踪影也没跟人姑娘说一声,见她没功夫搭理自己,反倒安了心。三爷策马往南边儿的海淀官衙去。
海淀官衙的师爷对三爷很客气,毕竟是大栅栏的富贵人家,又时常麻烦林家问诊抓药。三爷也不避讳什么,直接开口问道:“山顶的地,是谁家的?”
“怎么您也来打听。”师爷问。
“还有谁?”三爷问。
“那个法兰西人,叫巴什么的。”
“我就是受他所托,来打听的。”三爷说。
“嗯。”师爷不说话。
“对了,有何蹊跷?不能说?”三爷问。
“百望山是个好地方,舍不得给洋人。”师爷摆着手说。
三爷没言语,他也觉得整座山都被洋人端了,是有点说不过去。
“那这么着,您告诉我,地契的主人是谁,我寻思寻思。”三爷递过一块翡翠。“琉璃厂淘换来的,好东西。”
师爷接过去,“真好!真好!你等着,我去看看地契记录上,写的谁。”师爷揣着翡翠离开。
三爷坐等了一小会儿,师爷就回来了。
“爷,”一块翡翠的劲儿真大,师爷直接称呼三爷“爷”了。“您记下,所有权人的姓名,叫“易杭彩”,杭州的杭,彩色的彩。是从杭州嫁过来的。”
“家住哪里?”三爷好像在哪儿听到过这个名字,他迫切地需要师爷提醒自己。
“家住,我没看,我进去再看一眼。”
三爷起身左右踱步,他很想知道,这位易杭彩,是不是自己猜测中的那位夫人。
又是一小会儿,师爷出来,嘴里念叨着:“通州,通州!”
三爷的脑子嗡了一下,“通州大营御马沈家?”
“正是!三爷人脉就是广,通州都有熟人!”
三爷拍拍师爷的胳膊,“谢了大哥。回见。”
“等等,我们这些年去过通州几次,就想要回那块地,人家不卖。说是祖上的遗产,山脚已经卖了,就剩下山顶,再不能卖了。”
三爷点点头,再次拜谢后。离开海淀官衙,三爷不知是往北去百望山还是往南去通州。要是去通州,自己得找辆车,这段日子来回奔波,屁股和腿都快废了。
可若回医馆,巴斯德准得问东问西,那还是回西直门吧。去大后仓叫车夫拉着自己去通州。这本来也不是急的事儿,正好一路上,仔细筹划一下。
“我要龙首,龙首在百望山九国医馆里;巴斯德要山顶,山顶在沈夫人手里;我若用山顶换龙首,那我就要去求沈夫人;我求了沈夫人,那必定得和嘉柔完婚;我若和嘉柔完婚,那美玉怎么办?”三爷想着,用手指点着比划着,他绕啊绕,把自己死死地缠住了。
“先不想这么多,先把这位易杭彩到底是不是沈夫人的事儿弄明白再说。不过他们家的陪嫁老妈子,确实喊过沈夫人“阿彩小姐”。”十有八九的事儿,被三爷翻来覆去地想。若此人确是易杭彩,那下面的戏,改怎么唱呢?
马车晃荡颠簸,大半天才抵达通州,沈夫人迎出来:“你沈大哥还没回来,不然今儿晚上你们兄弟好好喝一顿。您这是吉人自有天相,化险为夷。”
本草堂林家完好无损地度过难关,沈易氏从心眼儿里替三爷他们高兴,也替自己和女儿高兴。
“嫂子,这都亏得我沈兄帮忙,要不然,我就大恩不言谢了。”三爷犹豫要不要提山顶那块地的事儿。
沈易氏扭头对丫鬟说:“快去厨房给三爷端一碗雪梨汤,天燥,润润肺。”
“您客气。家里从杭州新进的莲藕粉,回头给您送来。”
“哎呦,我还真是念这一口儿。”沈易氏不由得笑起来,连忙用帕子捂住嘴,努力收住笑。
“杭州好地方,山清水秀,多姿多彩。”三爷捧场。
“可不是,山多姿,水多彩。”沈易氏想起自己的名“杭彩”,心中一阵骄傲。
三爷正嘀咕着若就这么直接开口问您是不是那位易杭彩,也太过冒失,犹豫不觉间,嘉柔端着雪梨汤走进来。原来她一直侯在廊上,见丫头端着茶水过来,便唤住她。自己接过茶盘,进了前院北屋。
沈易氏见嘉柔闯入,心里“哎呦”一声:“这孩子也忒上赶着了。”
三爷见柔姑娘进来,心里也“哎呦”一声:“怎么闹的这是。”三爷客气的站起身,给嘉柔行礼,嘴上念叨着:“您受累。”
“我来给您陪个不是。”嘉柔说。
沈易氏被女儿的话,以及女儿在三爷面前的样子吓住了,一点矜持和害羞都没有。
三爷也被这话弄得慌起来,他磕磕巴巴地说:“姑娘您客气。哪里敢当。”
“上次是我不对,我不该顶撞您。”嘉柔知道自己没什么与众不同,三爷哪天说不要她了,也不奇怪。
“不是,您看您说的哪一出,没有的事儿。”三爷冒出一头的汗。
沈易氏见不得女儿低三下四的样子,她起身说,“行了嘉柔,不早了,三爷得回了。”
三爷本意是想住在通州的,他不想再赶回城里去,太累。可听着夫人的话,他也只好不情愿地答应。“是,我先回吧。”说罢往外走,此时他已经不顾上沈夫人是不是易杭彩的事儿了。嘉柔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他原本就烦乱如麻的思绪。
沈易氏见三爷往外走,也跟着站起来:“对对,他三叔,赶紧的吧,街上乱。”她用身体挡住嘉柔,引着三爷往外走。会客厅里,剩嘉柔一人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你至于的么你!你跟他道哪门子的歉?你那点春心,就不能给我收一收。收不住你就回杭州。”沈易氏很生气,硬狠狠地说,她气不过自己的宝贝女儿,要低三下四地去求他林老三,那个差点就全家问斩的林老三。
“好,那我回杭州。”嘉柔掉下一滴眼泪。
“怎么不是他给你道歉啊?你要是想不明白,就去祠堂跪着。”沈易氏说完,甩手回后院。
嘉柔嘴上顶撞着长辈,心里却慌得很,刚刚三爷一口一个“您”,“您”。他这是把自己当成谁了?难为自己是真不把他当外人,他怎么就不解人意呢?到底是不解人意,还是心里没有。今天这一出,就是一个大耳瓜子甩在脸上,真疼!
“我确实是失了心疯。”嘉柔自言自语着,她不肯跟着老妈子回屋去睡,任性地在祠堂和衣而卧,屋外秋风呜呜吹起,伴着她的思愁。
耗光了神的三爷回到大后仓小院儿,他的小院儿不大,方方正正的三进四合院。北屋是东西两间相连,西间卧房,东间摆放琉璃厂淘换来的文玩,会客时,与来者一起品头论足这些好东西。
今夜,三爷借着油灯看了会儿东间的那些宝贝,叹了口气,摇摇晃晃地回到西间,一头栽进床里和衣而卧。屋外秋风呜呜吹起,伴着他的鼾声。
秋风吹起的,还有菜市口的挽歌。几日后,人们围观着行刑,拍手叫好。
巴斯德也是在这个秋风吹起的日子,带着他的工作助手伯驾,一起进了瀛台,帮那病人问诊。巴斯德拎着巴黎风格的精巧皮箱,顶着金色的头发,用绿色的眼睛,仔细观摩着宏伟壮阔的东方皇宫。这皇宫很大,走了很久,他跟着太监和东交民巷的公使走过一条跨越水面的小石桥,巴斯德心想,前面的小岛就是三爷口里的瀛台。
“您当心脚下的路,前面就是南海瀛台。”领路的公公掐着嗓子说。
巴斯德从医生的角度,看着眼前的公公。他好奇地想,失去了睾丸的男人,身体上会发生那些变化。如果有这样的案例可以拿来做医学研究,那将是多好的课题。低头间,他又想起自己虽然不缺少睾丸,但也没有男女之事,其实自己本就可以拿来做案例,仔细研究一下,也是不错的课题。想着这些,巴斯德的嘴角扬起别人察觉不到的微笑。
虽然三爷已经向巴斯德介绍了瀛台的情况,但眼前的景象还是有些超乎他的想象。桌椅摆设上落满尘土,窗户纸有些破损,冷风从那里吹进来。巴斯德和三爷一样,迟疑了很久才走近病人的病床。
挂好听诊器,巴斯德请病人坐起来,他先是用法语问:“您是否要喝一口白兰地?”然后等着翻译进行翻译。
一旁的翻译准确地翻译了这句话。巴斯德点点头,他认可翻译的翻译非常准确,也心想,这么简单的中文自己完全胜任,但也理解在这样的场合,必须走这样的过场。
然后,巴斯德在病人的前胸后背认真地听;又拿出压舌板,让病人大口的说着“啊”、“一”;接着,他扒开病人的眼睛,仔细查看。这个检查病人是否死亡的典型动作,惊动了一旁站着的李公公,但他没吱声,等到巴斯德放下手,李公公才吐出一口气来。
巴斯德叫来伯驾,说:“你也来查一下。”
伯驾俯身,把刚刚巴斯德的检查,又重复做了一遍。
“您看着如何?”李公公问巴斯德。
“我看着没什么问题,只是有些营养不良。”巴斯德说。
一直低着头的伯驾,看了一眼巴斯德,他心想,这病人明明苍白无血色,心跳无力,精神不振,为什么院长要说他没有病呢?
“大夫,开些什么药?”李公公问。
“药,会在和东交民巷商量后,给您送过来。”巴斯德收拾着出诊箱,头也不抬地说。“近日让病人多喝水,休息好。”
“您受累,慢走。”李公公笑脸相送。
巴斯德离开瀛台,一阵秋风吹过,吹起了他的衣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