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迟迟被赵攸怜的话说得一怔,手上的铜铃不停,仍牵制着林卿砚。她对这两人的防备让她没办法再相信他们所说的任何一个字。
“你胡说些甚么!”羿迟迟怒目而视,腕上的铃铛摇得更剧烈了。
“住手!我说的是实话,你方才在摇篮椅前摆弄的那只小鞋,不是那孩子的,而是你的,对不对?那鞋的样式,我在山下的一户人家中见过,千真万确!”
经她这么一说,林卿砚霎时反应过来——孙老丈家中的供台上,摆放的正是这么一只小鞋。那鞋子花花绿绿,绣了好些花鸟样式,看得出来不是外头市面上常见的那些图样,而是家里人一针一线缝制的。
羿迟迟的面颊因为急怒而涨得通红,举起的手腕缓缓垂下:“哪一户人家?”
“就在山下。”赵攸怜道,“我们带你去。”
“笑话!”羿迟迟冷笑道,“我看你们是想要趁此机会桃之夭夭罢?别忘了,他身上还种着我的噬心蛊,天涯海角,他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羿姑娘说的是。正因为如此,我们也不敢逃。”赵攸怜颔首道,“之前我们诓骗了姑娘,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姑娘大恩,诚不敢忘。恳请姑娘给我们这个机会将功补过。”
“功?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罢!”羿迟迟嗤之以鼻,“你——下山去把那只鞋给我取上来。若没有……哼!”
她轻轻地一震手腕,林卿砚体内的蛊虫便再度躁动起来。
“好好好!我这就下山去。给我一个时辰的时间……”
“一个时辰太短了。”林卿砚打断她的话,“你才刚醒过来,不要轻易运功。”
“好!就一个时辰!”羿迟迟眼风扫过,以不容置喙的口气命令道:“快滚罢!”
赵攸怜最后担忧地望了男子一眼,转身踩力,登时消失在门框里。
她火急火燎地出了谷、直奔山下,一双脚就不曾结结实实地落到实地上过。以其轻功,不到半个时辰就下到了山脚,瞬即往孙老丈家中跑去。一幕幕往事在她脑中浮现,无比清晰地指引着她准确无误地站到了小巷尽头的一幢矮房之下。
房门没有上锁。她沉了沉气,上前敲门。
门“吱——”地开了,露出孙老汉鹤发鹤须的脸。
“哎!姑娘你下山来了?你的病可医好了?”
“我的病医好了。”赵攸怜急切道,“孙老丈,我能否借你家中供台上的那只小鞋一用?”
“小鞋?”孙老汉回身望了一眼,疑惑道:“姑娘要那鞋子有何用?实不相瞒,那是我死去外孙女儿的遗物,放在供台上留个念想的。”
“外孙女儿?”赵攸怜一愣,幡然醒悟,“老丈,那另一只鞋去哪儿了?”
“另一只鞋是我那未足岁的孙女儿落水的时候穿在脚上的。算一算也有二十个年头了,当时我姑娘拼了命想救她,唉……”孙老汉摇头叹道,“却只抓住了这么只鞋。”
“老丈,您先别难过!我在金蚕谷中看到了一只小鞋,和您供台上那只像是一对儿,所以才想着借您的小鞋上山去比对比对。”
孙老汉一听,又是惊又是喜,声音都打着颤:“那双鞋子可是我姑娘一针一线亲手缝出来的,这世上独一份儿啊……”
“那就请老丈快些将小鞋交给我,我好上山去将一切确认清楚,再来禀报老丈。”
“好好好……”
孙老汉返身取来那只花花绿绿的小鞋递给女子,手上还拿了门边的拐棍,走出房子转身将门给锁上了。
“老丈你这是?”
孙老丈挥了挥手:“你们年轻人跑得快,你先拿着鞋上山去。金蚕谷不是?小老儿慢慢走上去。”
“这事情都还没有查清楚,老丈您还是现在家中歇着,一有消息我就下来告诉您。”
“我这哪坐得住啊!啥也别说了,你先走,别让上边的人等急了!”
她知道老丈的意思——别让他的外孙女儿等急了。
她一咬牙,转身跑过巷尾,在没人的地方再度施展轻功,消失在绿树掩映间。
金蚕谷的草厅之中,羿迟迟一条腿架在座上,坐出了一副绿林好汉的气概。林卿砚坐在堂下的一把凳子上,埋着头一语不发。她将堂下的林卿砚当做了空气,专心低头逗弄着掌心陶罐中的一只通体漆黑的蚕虫,那蚕每一刻钟吐一回丝结成团,眼见吐到第八团的时候,女子神色匆匆地从外面赶了进来。
赵攸怜的手上紧紧握着一只尚不足巴掌大小的绣鞋,羿迟迟的目光落到那小鞋上的一瞬,整个人遽然站了起来,三两步走上前将鞋子夺了过来。
林卿砚站到了赵攸怜的身侧,温声道:“没事罢?”
她摇了摇头,瞥了眼羿迟迟攥在掌心的小鞋,压低声音:“十有八九,羿姑娘是孙老丈的外孙女儿。”
“这话怎么说?”
他们声音虽低,却一字不落地落在了羿迟迟的耳朵里。她背过身去,只装作细细地在检查小鞋。赵攸怜知道她放不下面子,这话亦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孙老丈说,这鞋是他当年未足岁的外孙女儿的遗物。二十年前,那孩子落水,孩子的娘拼死相救,却只抓到了这么只鞋。另一只鞋就穿在那孩子的脚上。”
赵攸怜见女子的背影微微颤抖着,似是受到了极大的触动。
“孙老丈还说,这双鞋是孩子的娘亲手缝制的,独一无二……”
“孙老丈、孙老丈!”羿迟迟猝然转过身来,趾高气昂,“你就知道说孙老丈!他人呢?”
“他如今正在上山的路上。我想着先将这鞋子送上来,再下去接他老人家。”
羿迟迟冷冷地问道:“他多大年纪?”
“约莫年逾七旬了罢。”
“年逾七旬的老头,你让他一个人爬山?”羿迟迟一双鹿眼瞪得浑圆,“来人!”
下人应道:“谷主有何吩咐?”
“找四个人,抬一副云轿,下山去接一个老头。”又指着赵攸怜道:“你,跟他们一起下去认人。”
赵攸怜递给林卿砚一个坚定的眼神,转身出了草厅。
所谓云轿,除了更轻便外,外观与寻常的轿子无异。只是抬轿的四人的轻功扎实,待孙老汉坐进轿中,便齐齐发力扛起云轿,凌空往山上飞去。
恒山险峻,金蚕谷地势又高,云轿在中途停了两三次,终于抵达了谷门口。
孙老汉虽常年住在山下,这金蚕谷却是第一次来。尤其是听赵攸怜在一旁说起,那另一只小鞋便是金蚕谷主,那个传闻中刁蛮任性的小姑娘所有,他这一颗心啊,七上八下跳得厉害——难道说,他可怜的外孙女儿没死,教金蚕谷上一代的谷主给救了,收为弟子,继承衣钵?
这事,怎么想,怎么玄乎!
草厅之中,孙老汉见到了传说中的金蚕谷主。
“像啊!”他捋着一把胡须,老泪纵横,“尤其是这一双鹿眼,像极了你娘啊!”
羿迟迟板着一张冷脸坐在高座上,强按下心头的惶乱无措,装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老头,说清楚你外孙女的事。”
孙老汉便当着林卿砚和赵攸怜的面说了起来。
他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姑娘长到十八岁那年,忽然失踪了几个月,待回到家时已身怀有孕,却咬死不肯说这几个月发生了甚么。其实她不说,他们也猜得到,想必是被甚么山匪强盗掳了去,搞大了肚子。从姑娘失踪那日起,小小的一个家就跟天塌了似的,时隔几个月一家三口终于团聚,哪怕姑娘的名声坏了,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孙老汉的女儿执意要生下腹中孩儿,他们二老也就随了她。后来,小女娃儿出生了,全家上下喜欢的不得了。他那外孙女儿生下来尚未满一岁,一日,姑娘背着女儿去河边洗衣服,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湿透了,面上花花的,分不清是水还是泪。姑娘的手上紧紧攥着那只花花绿绿的小鞋,她说娃儿掉进河里去了,水流太快,她只抢回了这么只鞋。
孙老汉家的天又塌了。
一个月后,孙家姑娘思儿成疾,在女儿落水的那一片河域投河自尽了。再后来,又过了十年他家老婆子也去了。
孙老汉平淡地叙述着往事,听得赵攸怜红了眼眶。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性子直爽开朗的孙老丈竟经历了那么多不堪回首的往事——所谓家破人亡,也不过如此罢。
转头望向座上的女子,只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堂下的老头,两排贝齿紧紧地啮合在一起,手上仍攥着那只精致的小鞋。
她慢慢起身,头重脚轻地走到孙老汉面前两步远外站定,从袖中掏出了另一只小鞋排在掌心,一左一右,别无二致,成双成对。
“真是巧了。”她募地绽开一个笑容,眸中隐有泪光闪烁,“二十年前,师父从河水里把我捞起来,我的脚上,就穿着这么一只艳丽得不成样子的小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