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仁肇搬离建阳老家已有十余年了。
今次林仁肇独子林卿砚举家迁回,算得上是这小地方的一大盛事。林卿砚一行人回到建阳城不过半日,来访的旧戚近邻络绎不绝,刚收拾好的林家老宅门庭若市,几乎没了下脚的地方。
访客中除了与林家有旧的世交和仰慕江南战神遗威的邑人,不乏林卿砚幼年结交的总角之友。如今他们或出仕为官、或生意为商、或耕田为农,各有出路,境遇却也是千差万别。一番闲话下来,林卿砚不由得感慨时光荏苒、时过境迁。
中有一个刚及冠的年轻人,名唤彭尚佯,原生于书香世家,早年与林卿砚同在私塾读书,正是臭气相投的年纪。后家道中落,转行投商,在建阳城中开了一家米铺,至今已有五个年头。
彭尚佯与林卿砚结交于幼时,林仁肇教子练武时,彭尚佯常在一旁同习,除却修得一身武艺,更学了好些行兵打仗的兵法,说是文武双全毫不为过,如今却接手家中米铺一心从商,真可谓大材小用。
相比起年少时虎头虎脑的模样,彭尚佯现今已是人高马大,虽然跟着彭父经商多年,却常年守在柜台后写写算算,少与人打交道,时日长了,反倒有些不善言辞。
林卿砚同他打听了些米面买卖的行情,深觉若他有一日决心归隐,这倒是一条好出路——只是,现在还为时过早了。
“尚佯。”林卿砚道,“我想要开一个武馆,将先父的武艺传下去。我离乡多年,对建阳民情不大了解,你以为,在此地开武馆,可有出路?”
“建阳百姓仰慕战神威名已久,多少壮年男子便是奔着林将军的名号往北投军。若是你亲自开馆授武,自是人心所向,百姓自然争先恐后以投!”彭尚佯拍着胸脯道,“你若要开武馆,先头个给我报上名!”
“若我开武馆不仅是为了收徒传武,更想要武馆中人承袭先父遗志,不求保境,但求安民。又如何?”
彭尚佯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若有一日两国开战,林家武馆将组成一支义军,不惜此命,相护江南百姓。
“我不知道旁的人作何想。”彭尚佯道,“你这买卖,算我一份!”
在彭尚佯的布置下,三日后,林氏武馆正式开门收徒。
武馆选址定在距离林家老宅不远的一处废弃的土屋。此地原是早年闽国驻军之所,早在二十余年前便已荒废,彭尚佯从中打点,没费多少工夫就将那块地皮以低价买了下来。
开馆的第一日,来应召的青壮年男子比肩接踵,熙来攘往的热闹景象比之林府刚搬回建阳那日也不遑多让。只是林卿砚、彭尚佯二人除了评判应召者是不是练武的材料,更对他们报国爱民的决心加以考量,这两遍筛过下来,通过者寥寥无几,一整日的工夫只招到了五个弟子。
不过,这倒也符合林卿砚的预想——人不在多,而在精。他此次想要组建的并非以战去战的大批部队,而是一支以一敌百的精兵,在必要时有如一把尖刀,准确无误地插进敌人的心脏。
原本依他的打算,回乡耕地种田也好,跟着彭尚佯学做买卖也罢,甚么宋唐两国,与他再没有半点关系。可他渐渐也明白过来,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他逃得再远,终究是在江南国的领土之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保不住这个支离破碎的江南国,至少也要保住江南国千千万万的百姓。
天下分久必合,最好的结果,是宋唐两国合为一体,而不兴战事。
然而,西都皇宫勤政殿中听了李煜一席话,他方明白过来,自己是痴人说梦了。
李煜素有爱美人不爱江山、爱诗赋不爱国策之名,林卿砚回想起勤政殿中他的那一番话——或许,世人对这个江南国主,多多少少是有一些误解的。
“林公生前总劝孤发兵淮南,以攻为守抢占先机。”李煜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显得尤为平静,“孤何尝不明白,战国七雄而秦王一扫六合,如今宋国一国独大,一再退让屈从不过是自欺欺人、画地为牢。如今林公身故,江南国更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只怕天下人都在嗤笑怒骂孤的懦弱无当。”
“臣有一肺腑之言,”林卿砚道,“如今宋国在北虎视眈眈,一统江南之心昭然若揭。大势所趋不可逆也,若国主无意作战,何不在宋发兵时求和免战,让江南百姓免受战乱之苦?”
“不可。”李煜看出了林卿砚面上的鄙夷,淡笑道,“孤并非怕做亡国之君,遗臭万年。举国之力与宋相抗确会损兵折将、血流成河,但与江南国千万百姓千秋万代相比,此时的些许伤亡确不足挂齿。”
“国主这是何意?”
“秦朝立国,以六国子民为奴,‘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苦不聊生’。若孤献玺投降、束手就擒,与亡国奴何异。江南国可以不复存在,但只有让宋国见识到大唐将士保家卫国的公忠节义,方可以之为筹码,与宋定下善待唐民的协约。若唐国子民得宋廷平等相待,孤也算在最后,为大唐做了唯一一桩事。”
“近日,辽国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入宫见孤,相商两国贸易之事。孤与之签订了通商协约,中有一条,若宋国征南,孤与宋协商合约之时,契丹需暗中向宋施压,促成合约。孤唤你入宫,便是想让你念在林公忠心之志,在此事上,为江南国助一臂之力。”
“国主希望我怎么做?”
李煜眉心微皱,缓缓开口……
林卿砚给武馆新招的学徒训完话,回到家中时,天早已黑透了。
膳厅中,女子一人孤零零地坐在桌边托腮等着,满桌的饭菜已经冒不出热气。
林夫人回到建阳的这几日始终在房中用膳。赵攸怜见过了饭点他还没回来,便打发家中下人不必等候,先下去吃晚饭了。
所以,林卿砚大步流星地走进膳厅时,只瞧见赵攸怜孑然削瘦的背影。
他一拍脑门,上前作揖道:“是为夫的错,今日回来得迟了,连带娘子忍饥挨冻!”
赵攸怜的嘴角抽了抽,本憋好的一肚子闷气突然发不出来了。
回建阳这几日,十里八乡的七大姑八大姨将她的身份给盘问了个清楚,林卿砚统一地只做一种答复——这姑娘,我媳妇。
她这跟在他身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厚脸皮,没两日便被众人饱含深意的目光给磨了个通透。
他这两日更是变本加厉,当着外人的面也“娘子”“娘子”地唤着,还非逼她喊他“相公”,她……她才不喊呢……
所以她选择性地无视了觍面挨着她坐下的男子,拿起桌上的竹箸去夹面前的一盘炒青豆。
“哎!打住!”林卿砚一把护住那盘青豆,“都凉了,我让人拿去热热再吃。”
赵攸怜哀怨地瞥了他一眼,遂放下了竹箸。
被唤来的下人手脚麻利地端走了桌上一碗碗饭菜,林卿砚兴致正高地向女子描绘着今日武馆招徒的种种轶事。以一己之力扛起大水缸的大力士、弹无虚发能打下另一个山头上飞燕的弹弓猎手,他说的人和事的确有趣,只是说话归说话,不要一口一个“娘子”地叫着,就好了……
“今日招了五人,你估摸着一共要招多少?”
“十来个足够了。”
“你招的那些徒弟只怕都比你年长罢?他们会听你的话吗?”赵攸怜露出了怀疑的神情。
“习武之人是靠拳头说话的,等他们中的谁打得过你相公我了,自然不必听我的话。”
这事她跟他提了很多次了,只可惜每次都是对牛弹琴,但为了表明她坚定的立场和态度,她决定还是再弹一次琴。
“我还是觉得,你既然当师父了,就要有个师父的样……别整日吊儿郎当的,传出去教人笑话……”
“哦?”他嘴角噙着笑,欺身上前,“我如何吊儿郎当了?”
正此时,下人从后间绕了回来,将饭菜重新送上了桌。
赵攸怜不由得一阵庆幸——这饭菜回来得正是时候。
林卿砚挪了挪凳子坐得舒坦了,夹起一颗青豆丢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道:“我还打算明日和你一道去武馆,让他们认一认师娘,哪天师娘和人打架落了下风,他们也好冲上去撑撑场面。”
这原是他们商量好的,那些刺客神出鬼没,不知道甚么时候又会冒出来,若他们打算用人海战术,武馆招的学徒也有个实战练手的机会。可这么简单的一个事儿,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不对味……
“我们不是说好了,要等三年之后再成亲吗?”那是他们为林仁肇和林如芊的两桩白事而约好了的,“既然如此,现在称师……师娘,是不是有点早?”
“当然是师娘!不然大敌当前,他们肯花十分的力去救师娘,只肯花五分的力去救师父的相好,这怎么办?”林卿砚回答得理直气壮。
赵攸怜额上冒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得,就当她又对牛弹了回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