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斜,黄黄圆圆地大盘子挂在西山顶,驼峰关内已经弥漫着扑鼻的肉香。
皇帝不差饿兵,打仗更是如此。
霍定之出门的时候,看见士卒以伍为单位,蹲在营房的墙根边,大口大口的扒着碗里的饭菜。也许夜间就有一场恶战,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没有人说话,气氛沉闷得像结冰的湖面,看起来平平整整,冰下如何暗流汹涌没人能看清。
祯安道送来的粮草已经装好车,民夫牵着骡马,早立在关口的道理两侧。扛旗的力士赤着膀子,不断调整背后战旗的位置,关楼上架起四面得胜鼓,每逢半刻齐齐发出激昂的鼓声,督战官大声呵斥骑兵、枪兵、弓箭兵、刀兵、盾兵列队,推车上的抛石机和弩车被困得严严实实,一切准备就绪,只待太阳落山后的一声将令。
秦康意站在甲架前,在亲兵的帮助下,一层一层套着战甲的部件。一名亲兵从外走来上前耳语几声,秦康意止住了给自己扣甲铆的亲兵,快步走向侧门,对外面候传的斥候卫戴放青招招手。
斥候卫戴放青满身灰土,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应是刚从前线侦查回来。大军出发在即,顾不上礼节,戴放青端起桌子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茶一饮而尽,胡须上的灰尘经茶水润湿,被戴放青手背一搓,在脸上拉出老长的印子。
“情况如何?”秦康意看着戴放青。
“很不妙,大冶军拿下巨象山以后,居高临下向黑虎关进攻,黑虎关危在旦夕。”戴放青刚说了一句,只听闻城楼上的得胜鼓已经由缓变急,出发的时辰到了。
“先归队,路上说。”秦康意紧紧身上甲胄,迈步出门,亲兵队长已牵马门外等候多时。
太阳的最后一点余光坠入黑暗里,驼峰关瞬间被无数的火把点亮,秦康意驱马碎步行至队列最前沿,扭头看了一眼驼峰关,拨马回转,手中长槊直刺向天,大声高呼,“进军黑虎关!”
鼓手双手持捶,有节奏地敲击鼓面,所有军士以拳击甲,整齐划一地喊道:“得胜!得胜!得胜!”
一条火把长龙,蜿蜒而行。
霍定之手持绞酋,与火龙背向而驰,去往丰国京城平良。
大冶王军帐。
马油灯散发出动物脂肪的焦味,不过应是添加了草原上的熏香,闻起来并不怎么刺鼻。整个军帐充满了浓浓的草原风格,大冶王满头粗粗细细的辫子,浓目虬须,脖子上带着骨制项链,身披熊裘,半卧于铺着一整张白虎皮的长毡上。毡毯上放着银质酒壶和煮熟的牛羊肉,一柄镶着宝石的弯刀在大冶王手中把玩,席前丈许处跪坐一名戴着紧那罗面具的黑袍人。
“草原上的雄鹰从不与虫豸为伍,你已经向我证明了你的能力,有资格成为图巴尔库的朋友,来,神秘的客人,让我们一同举杯,庆祝即将到来的丰收。”大冶王遥遥举起酒壶,大口灌下。
“并不是我的能力,大冶王陛下,我只是我们主上卑微的仆人,我执行的也是主上的意志。”紧那罗面具人举杯,不露声色的纠正大冶王的用词。
“啪”,银质酒壶摔在地上,壶中的酒水泼洒出来,酒香四溢。大冶王的弯刀银光一闪,遥指黑袍人,“什么?你只是一个奴隶?那凭什么与雄鹰谈盟约,让你的主人来,草原的王无法容忍这种侮辱。”
“我听说过草原上的一句话,鄂那齐斯草场的一条狗,都比小部落头人的命金贵。大冶王陛下,我虽然是主上的仆人,但没有我这个仆人,大冶依然只能在草原上对着丰国的千里沃野垂涎三尺。而现在,巨象山就在您的脚下,粮食、女人、金子已经触手可及。您虽然是雄鹰,可饿着肚子的雄鹰是飞不高的。我并不想激怒您,恕我直言,我的主上是需要您仰望的存在,您对于我的主上来说,不过是稍微能扑腾翅膀的野鸟而已。如果您还想要在丰国的身体上狠狠咬下一块肉,最好收起您那微不足道的骄傲,否则我们的合作随时终止,巨象山就是大冶军的坟场。如果您有所质疑,大可一试。”黑袍人毫不在意大冶王的愤怒,慢条斯理用小刀切着面前的肉食,“对了,我提醒您一下,千万不要挑衅一名大念师,我不觉得您手中的刀比餐刀更结实。至于外面的恶狼卫,不一定比我的出手更快。看样子我得教教您怎样对大念师保持应有的敬畏。”
不见黑袍人有什么动作,大冶王手中的弯刀突然碎成一片一片,由尖至柄,连带着上面镶嵌的坚硬宝石都碎裂开来,毡毯上满是亮闪闪的碎片。
“大念师阁下,请原谅图巴尔库的冲动,我收回刚才的话,请再次举杯,愿未来我们会如马奶和蜂蜜一样融洽。”大冶王唤人收拾干净坐下的毡子。
“我们费心费力的调停你们和睦国的战争,在交界处的两州开辟商贸,互通有无,让你们草原的出产换来真正需要的粮食、铁器,酒水还有药品。为了夺取巨象山,我们牺牲整整二十名气境巅峰高手,希望陛下牢记我们的约定,不要试探我们的底线。你们只要让巨象山之战成为灭亡丰国的导火索就行了。我吃饱了,谢谢大冶王的款待,告辞。”黑袍人不再理会大冶王,旁若无人地出帐,大冶王盯着黑袍人的背影,像是在看一条藏在暗处亮出獠牙的毒蛇。
黑袍人找上门来的时候,大冶与睦国在边境打的不可开交,为了争夺适宜种植粮食的土地,双方已经打了几十年。连年的征战让草原战士筋疲力尽,不过这些战士都不是图巴尔库的本部儿郎。在草原,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谁的部落牲畜多,战士多,兵器多,谁就是草原上说话最有用的人。图巴尔库部落统治草原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图巴尔库的恶狼骑兵团在草原上是令人望风丧胆的存在。自从图巴尔库部落崛起以后,拼命压制其他部落的发展,对图巴尔库稍微威胁的部落,不断的被征兵征畜,送到战场上消耗实力,一些部落没有活路,暗地里相互勾结蠢蠢欲动,试图等待机会将统治草原的图巴尔库部落拉下王位。
黑袍人说要大冶和大睦停战,大冶王不信,没几天大睦就送来了停战国书和黄澄澄的金子。黑袍人说要草原只有图巴尔库一个声音,大冶王也不信,但现在暗中勾连反抗图巴尔库的部落头人的首级已经制成骨链吊在大冶王的脖子上。黑袍人在地图上划了一条横线,草原的骑兵就神奇地穿越过巨象山踏上了梦寐以求的丰国大地,哪怕不远处就是黑虎关,大冶王都觉得自己生活在梦中。
侧耳细听,这丰国的风,都带着征服和奴役的呼啸。看吧,我图尔巴库•列巴德要成为第一个走出草原征服四野的王。大冶王在心里咆哮,他离成功,只隔着一个黑袍人。
巨象山已经是一片死地,丰国边军的尸体被黑袍人的属下覆上厚厚的白灰,因此,军帐设在临近黑虎关的空地上,围而不攻,这是黑袍人的要求。黑袍人说过,决不允许任何人喝山泉水,可草原人习惯了饮用生水,有恶狼卫行军时见山间水池澄明清澈,水边生长着异常漂亮的小花儿,偷偷摸摸鞠一捧池水饮下,不到两个时辰,全身骨头像被抽离一般,死状如内陆人捏制的面团。
在草原战士的眼里,黑袍人是就是死神的化身,只有死神,才能在三日之间开出一条可供骑兵通行的穿山隧道,也只有死神,一夜间让巨象山三万守军全军覆没。
可谁让草原人穷怕了呢?哪怕黑袍人是蘸着蜜糖的毒药,大冶王也毫不犹豫的一口吞下,只要有价值,卖给死神又如何。
大冶军约三十万骑兵早已绕过黑虎关,沿着巨象山山脚向丰国内陆挺进。大冶军穿山而来,根本没办法携带太多的辎重,也无法赶着成群结队的牛羊作为军粮,按照黑袍人的部署,大冶军将全力发挥骑兵的优势,在丰国腹地大肆抢掠,以战养战,最终由巨象山余脉突破回草原。穿山密道早已隐蔽起来,这一次只是试探,未来的岁月,大冶军会把丰国当成草原的牧场,一茬一茬地收割,直至巨人一般的丰国被放干血倒下。
大冶王想的却是真正统治丰国的土地,草原人受够了迁徙之苦,如果能在这片土地扎根,那是多么令人向往的生活。草原的儿郎们,把丰国人变成奴隶,就可以和内陆人一样,轻衣薄裘,煮酒烹茶,行车卧榻,永远和“蛮子”这个词划清界限。
黑袍人只说时机未到,大冶王已经试探了多次,今夜不过是再一次的试探罢了。
黑袍人带来了丰国援军的消息,虽然驻扎在此用来牵制丰国援兵的草原战士不到二十万,可个顶个都是草原最凶狠的狼崽子,既然丰国人敢来,那就让丰国人感受一下草原弯刀的犀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