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力无法掌控的,除了自然之力,还有时间。
没有人能拽着时间,让时间跑快一点,也没有人能坠在时间后面,让时间慢上几分。
乱世悲苦,来来去去不过是一个“挨”字。
挨到盛世,挨到明君,挨到海晏河清,挨到吃饱穿暖。
一年前。璟国,三多集,是霍定之第一次见到蒲草儿的地方。
三多集位于璟国三州通衢之地,原来的名字早已不可考,四道支流在此交汇成明滟江,江水和缓,适宜船泊,由三多集放舟南下,可直抵南海,若有熟悉海情的引领,换乘远洋的大船,继续南航千余里,可达盛产香料、珍珠、宝石的海外诸岛,来自大陆的书画、酒水、烟茶、布匹几乎可以换成等量地当地物产。尽管往来耗时很长,生死不定,但只要运气好能回得来,至少能管一世吃穿。璟国框架基本稳定以后,为了更多的税银,大力扶持海运贸易,三多集想不繁荣都难。
三多集上,机遇多,夷人多,青楼多。原来的地名渐渐被人遗忘,反而三多集这个名字越传越广。
客栈酒馆,常常盛传一些破落很久的汉子,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跑一趟南海,回来穿金戴银、锦衣华服,领着夷仆招摇过市。
金银使人勇敢。
几千里水路,尽是白骨铺就,幸运的人永远寥寥,可谁都愿意相信自己就是被天神眷顾的宠儿。
三多集实在是适合买醉的地方。
三杯两盏浊酒下肚,羸弱的男人有了远赴千里的豪气。煮出味道的老酒,最适宜给拾得性命回来的勇士压惊。饮至烂醉,无论什么样的男人,找一个楼子里的姐儿抵死挞伐一番,谁知道明天与意外,哪一个先来。
霍定之在三多集酒馆里喝酒,窗外马路对面的一个黑小子在磨刀。
霍定之喝了一个时辰的酒,黑小子磨了一个时辰的刀。十二三岁的年纪,来来回回将一把柴刀在灰青的条石上磨来磨去,偶尔浇一瓢冷水,拿起来在自己的手指上刮擦。亮白的刀身在翻转时折射着昏暗的灯光,映在霍定之的酒杯上,像给滋味一般的水酒加上一层浆。
霍定之从来就不是多事的人,可看着黑小子,总有种不可言述的触动。缘分这东西,谁能说得清呢。
丢了一块角银兑了酒资,霍定之站在这个黑小子的身边。
黑小子瞥了霍定之一眼,自顾自又磨了一炷香的时间,拍拍屁股从地上爬起来,把柴刀别在腰上,扯了扯明显短了不少的坎衫,径直向集外走去。
霍定之心血来潮,想着要不今晚就去黑小子住的地方借宿一晚。这黑小子乍看与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没什么两样,可眼神干净,呼吸绵长,发力时筋骨皮肉顺畅自如,引入安澜学院稍加雕琢,倒是个好苗子。
“这位小哥,请留步”霍定对着黑小子喊。
黑小子不搭理他,脚步加快了几分。眼见着出了市集,沿着小路走向河边的影影倬倬的草屋。无灯无月,黑小子开始小跑起来。
霍定之反而来了兴趣,展在身法始终不离两三丈远。
快接近草屋的时候,黑小子突然转身,抽出柴刀直指霍定之。“你是曹瘸子派来杀我的么,曹瘸子不是说过,只要我把集上的宅子给他,他就不会再纠缠我。这么快说话就不算数了?”
霍定之一笑,“不不不,我就是想跟小哥儿借宿一宿,不知小哥儿能否收留”。
黑小子想了一下,“那你进来吧,我家没有床,你可以在我的地铺上睡一晚”。
黑小子领着霍定之往前走了半里路,推开草屋的门,迎面闻到一股霉味,这草屋应是有了一些年头,屋顶上的草铺得稀稀拉拉,间或能看到天幕。加之地处河边,湿气较重,有一股混杂着水草和泥巴的味道。进门右侧地上铺着旧船板,覆一层稻草,大概就是少年的床了。屋内别无他物,正中靠墙垒着一个石龛,隐约是放着木刻的牌位,夜色太暗字迹不清。左侧架着几块干柴,梁上吊着个烧制得歪歪扭扭的陶罐,陶罐下还有烧过的余灰。霍定之扫了一眼,从随身的袋子里摸出两块饼,“小哥儿晚上还没吃吧,我这儿有点干粮,你先垫垫,就当我感谢你收留一晚”。
黑小子也不推辞,接过饼,先是咬了一小口,接着大口的啃咬,腮帮子鼓得老高,费力地往下咽。
霍定之待黑小子吃完两张饼,笑着问道:“小哥儿一个人住?不怕我是曹瘸子派来的坏人?”
“你背着琴,带着书箱,看着是读书的先生,你坐那喝酒的时候我瞅见了,二钱银子兑水的酒慢悠悠的喝,不像在三多集讨生活的人。再说了,曹瘸子的心腹我在码头上都见过,曹瘸子疑心重,要是害我也不愿意别人知晓,肯定只使唤身边那几条狗。那些人打我都来不及,怎么会给我吃的”。黑小子鼻子里嗤了一声,指了指旧船板,认真的拍拍未离身的柴刀。“晚上你睡那,我不怕你,我有刀”。
“小哥儿,你——”霍定之尚未开口,就被黑小子打断。
“我叫蒲草,大家都这么叫”。
“哈哈,蒲草不就是水烛么,这个名字倒是挺特殊。”
“我娘怀上我的时候,我爹和曹瘸子一起下了南海,娘生下我的时候,明滟江边的水烛长得可好了,娘就给我取了蒲草的小名,说等爹回来再给我起个正式的名字。等了好几年,与我爹一同出海的几十号人,只有曹瘸子一个人带着船回来了”。
蒲草似乎不愿意说更多,梗着脖子问霍定之“问许多话,你睡不睡,你不睡我可要撵你了”。
“不问了不问了,来来来,我打坐跟睡觉一样的,还是你睡吧”。霍定之摆摆手,放下行囊,坐在旧船板上抵着墙的一头,默运心法打坐调息。
蒲草在自己家倒是不客气,脱了坎衫,认真的抚顺褶皱,拢了一堆干草垫在颈下,倒头就睡。
丑时一过,蒲草轻手轻脚的起床,猫腰开门,霍定之装着不知道,不一会儿就轻轻浅浅的传来少年呼喝之声。
霍定之游鱼般振身而出,飞至一颗老槐树顶,瞧见少年用柴刀对着一个草人胡劈乱砍。
天色微亮时,少年光着膀子汗漉漉的回来,虽然瘦削,肌肉的线条倒开始有了点模样。见霍定之仍在闭目打坐,少年操起门口的破渔网再次出了门。
当煮得奶白的鲫鱼汤和一双削得厚薄不一的竹筷递到霍定之的面前,霍定之真心有些感动。略微尝了一口,寡淡得很,盐是个好东西,但不是每家都能吃得起的。长时间的熬煮,鱼肉和鱼骨完全分离,鱼肚里塞了河边随手可见的一种香草,盖住了鱼腥味,但丝毫没有影响鲫鱼原本的鲜味。少年自己则摸着肚子说吃过了。
霍定之在少年的身上,看见了这个时代最难能可贵的善良。
霍定之当然知道,少年今晨撒了二十来遍网,瘦弱的身子几次由于惯性随着撒开的网转身扑进河里。每一次面对落空的结果,少年懊恼的踢着水面,倔强的把希望重新寄托在下一次地撒网。好不容易逮了一大一小两只鲫鱼,用柴刀在岸边的石头上剖开。用水草把小鲫鱼穿起,挂在草屋后的树上晾干。大鲫鱼放在陶罐里炖了,连着罐子都端给了霍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