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就到了出发的日子。
天刚露白,蒲草早早起了,简单漱洗一番,结账离了客栈。客栈的伙计揉着惺忪的睡眼,给蒲草说了几句出行的吉祥话,蒲草反正不差钱,一高兴又丢了锭碎银,伙计千谢万谢,趁掌柜的还在歇息,偷偷塞给蒲草三四两重的一壶老酒。
蒲草本是不喝酒的,想着伙计一片心意,拒了不显人情,不如随身带着,途中若有求商队之人帮忙的地方,送壶酒也好开口。
出行地点前日已经约定,步行只需两刻钟,此时鱼肚鳞的白云缀在东天,晨鸟出林凉风阵阵,一路行来,早起的闲人围在路边的早食摊高谈阔论。心情好看什么都顺眼,走在阳山城的主道上,都觉得这个陌生的小城都和蔼可亲起来,蒲草心想,这才是生活本来应有的样子。
阳山城并无宵禁,因此城门不闭,商队早就在城门外的马路旁装车,蒲草看了一下,大约有七八十人,三四十辆骡马拉的大车,带车厢的马车数量稀少,仅六七辆,俱是停在队伍的最前方。
蒲草一眼就看见之前与自己约定的精明管事赤着膀子,跑前跑后指挥队伍压实货物调整重量,蒲草上前告罪一声,精明管事见蒲草来了,挂着职业的微笑,停了下来擦一把身上的汗水,歉意的告诉蒲草定下的马车车厢内放了商队提前捆好的一些行李,特意说明都是日常用物不占多大地方,一路走一路消耗,只会越来越少,请蒲草不要介意。
蒲草当然能理解管事的小心思,客气地问了管事的姓名,管事说姓仇家中行二,让蒲草称他仇管事即可。仇管事健谈得很,告诉蒲草一般行商队伍很少带着马车,就算有也主要是给年老体弱或女眷乘坐,又大致说了下行程,塞给蒲草一张阳山城签发的通行路引,出入城关时能节约许多时间。
偌大的商队出行事情杂乱,不断有人来找仇管事问询,蒲草也不好耽搁,自去商队提供的马车之上。掀开车帘,见车内堆着整整齐齐的几只麻袋,只留着车窗的豁口,不影响掀起车窗和车内平躺。蒲草拿手指戳了戳,软软的不知内放何物,想来仇管事定是个识趣之人,既方便了车队,也不会太令客人反感。
蒲草从未体验过行商的生活,三多集也有行商,不过那些人都是走水路,在三多集只是上下货物换乘船只,所闻所见片面得很。此次与商队一起,确实让蒲草大开眼界。商队不仅有行商,还有个据说是睦国人的翻译,兼着睦国境内的向导,负责与睦国内地方蛇头、官府打交道,聘了十来个护卫,更让蒲草想不到的商队还请了个行脚医师。
商队多是常年跑这条线的精壮汉子,平日就坐在搭着雨棚的骡马车架上,沿途似乎十分熟悉,每日早晨都会根据天时确定补给地点,进城之后也会去固定的地方采购,有时错过宿头,商队就在野外露宿,点起篝火,汉子们饮酒摔跤,好不热闹。
一路走走停停,出了万里州就到了博川州的境内,天气炎热,蒲草有时嫌马车厢内看书太闷,也会跟汉子们待在一起。行商干得就是吃四海饭的买卖,没有一个是闷葫芦,经常拽着蒲草胡侃海吹,蒲草说少听多,一路上长了不少的见识。但一过博川州凉娑城,商队的气氛就变得压抑起来,护卫们巡逻的频次明显增多,商队不再追求赶路的速度,哪怕夏天日长,下午进了城离天黑还有两个时辰,也不会为继续赶路而露宿野外,宁愿多花钱住在城内。走在官道无人处,汉子们都会比在万里州紧张许多,再馋酒的汉子绝不沾一滴酒,木棍、叉货的木叉都摆在伸手可及的位置。只要路上有大队官兵经过,商队都会提前避让,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蒲草不明就里,问了才知道,博川州与睦国尚仁州接壤,大战没有小战不断,最怕遇上溃军。若是在野外碰见璟国的小股溃军,毕竟是自己国家的军队,以劳军的名义送上一些银钱酒水,一般都不会太麻烦,就怕遇上流窜的睦国溃军,睦国的溃军不敢进城,也没什么规矩可言,杀人劫财是常事,指望璟国的官军也指望不上,拼上一拼可能还有些活路,这条商道,不知道流了多少行商的血与泪。
蒲草有些害怕,不再呆在车厢里,每日同那些汉子坐在一起,私下里没少练习拔柴刀的速度,路上随时关注可以逃生的路线,睡觉也警觉得很,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因此这段时间蒲草的精神不是很好,天气又热,身体有些发虚,只好找随行医师讨了方子,进城时抓些药吃了好久才稍微好些。
又行二十多日,过了分水山,正式踏上睦国国土,继续前行,抵达尚仁州的南水城后,商队半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六国征战不休,国力损耗巨大,行商利厚,各国对行商的课税占着税收的相当比例,因而对行商的保护也很严格,无论何国行商,只要不为不法之事,都会一视同仁对待。
南水城是洛水下游比较大的城,距离璟睦边界已经几百里距离,战乱的影响不大,商队向南水城递交了货物清单和路引,在南水城的埠头兵衙被严格核查一遍,领了盖着南水城官印的文牒,等待北上洛陵的商船。商船每月只开三趟,仇管事与商队睦国的向导先行去租了货仓存放货物,又安排人将卸货以后的车马安顿好,等待回来时再装从洛陵运回的货物。众人平安无事,也不愿意在码头干等好几天,纷纷上街采买南水城的特产,或是约上相熟之人找个酒馆喝上几杯,也有好些女色的汉子去楼子里流连,惹得商队里几个年纪大的老商头嘟囔着“色字头上一把刀,年轻人就是不懂得节制”,反被那些汉子笑话老家伙们身体不行只有眼馋的份。
前几日月圆之夜,蒲草被惨白脸魏鬼使下的截神指折磨得痛不欲生,恨不得把马车车厢的木板抓烂,蒲草咬着牙扛了四个时辰,车厢抖的整夜没停,仇管事第二日还寻个由头掀开蒲草的车厢看了看,以为蒲草带着女子在车厢内行苟且之事,仇管事还煞有介事的皱鼻子闻了闻。之后几日,仇管事有意无意盯得蒲草死死的。出行前已经约定过,除商队出行时带的女子外,不得于途中私自携女子入队,更不得在商队内行男女之事。仇管事说的明明白白,行商的老规矩认为此事不吉,又容易引起行商内部争风吃醋,一经发现必不轻饶,按照行商的法子,遇上这种事肯定要扒衣滚刺赶出商队的。
蒲草知道仇管事肯定是想歪了,无奈只得告诉仇管事,并非贪恋女色违了商队的规矩,含糊解释说自己打小便有暗疾,有时发作起来疼痛难当,为了不吵着商队其他人休息,只能咬牙忍着,但也不是什么传染病,此去大雪山就是经人指点前去治病。仇管事不放心,又让随行医师确认了不是传人的恶疾,此事才算了结。
待到舟船出发之日,蒲草与商队众人一起到码头,只见三四十丈长的三艘大船排成一线,都是二层半的构造。几十支硬木桨如蜈蚣脚般插入水中,两侧挂着羊皮气囊和四条木筏,船身每隔一段距离包着防撞的软垫,三只大桅挂着风帆,儿臂粗的铁索系在码头的泊柱上绕了好几圈,因在洛水航行,虽比蒲草在三多集上看到的去南海的船要小了许多,但也算是庞然大物了。船上的水手按照商队的不同和货物的数量划定了底舱放货物的位置,蒲草也跟商队的人去看了看,空旷得很,水手划桨的座位在舱板边,看数量不会少于六十个水手。一层是甲板和舵舱,前平后翘,去最前头的甲板和最后面的甲板都需要上几级台阶。二层是乘船客人住的房间,狭小而又拥挤,每个房间都是通铺,住八人,仅留了侧身让路的位置。二层之上加了个半层,用黑毡搭了个遮阳棚,供人休憩所用。蒲草领着水手发的号牌,找到住的地方,进去以后发现同住的其他七人都是商队之人,也省得许多麻烦。
此去是北上,逆水行舟,风帆的作用不大,三艘船基本靠人力划动,与路上车马的速度无法比拟,但走水路是最便捷的方式,蒲草也没办法。别看蒲草在三多集长大,却从未有乘船远行的经历,初时每日都去一层甲板上或者是顶层看看风景,时间一长便腻了,七月天热得不行,太阳照在浸过桐油的甲板上,能把人的皮肤烤出水泡。舟船每两三日途径沿水城市必然要上下货物和人员,再就是接受官府登船检查,一靠岸就是大半日,只能干等,着实让蒲草无聊烦恼不已,商队之人却是司空见惯,常常拉帮结伙在顶层喝酒耍钱。客舱闷热,水腥味夹着汗味只往鼻子里钻,蒲草日常只能呆在客舱二层甲板的通风阴凉处,还必须早早前去占位置,不然没了落脚的地方只能去顶层看人家嬉闹。
日复一日,就在蒲草觉得快要闷出病来的时候,乘船的客人都在收拾东西准备下船,原来今日就要到洛陵了。
伴着对洛陵的无数遐想,一座雄城出现在船队视野里。
洛陵越来越近,先是弧形的清风渡和长长的明月堤映入眼帘,随着舟船的靠近,远处的城墙上的瞭塔和重弩都已经清晰可见,深褐色的墙条石如一位沧桑的老人静静的诉说着洛陵的历史。
下船时拥挤不堪,蒲草根本没办法好好观察洛陵的模样,随着人潮挤向清风渡,在渡口处的题壁处等待商队一起进城。众多亭台楼阁立在渡旁,清风拂面,这些天来蒲草第一次双脚站在地面,没有了船上的摇晃,好一会儿才习惯过来。
洛陵不愧是文都,蒲草虽然没进城,但看题壁上的众多前人题跋,无论内容写别离还是写重逢,或是描述志向、抒发心意、哀叹落魄的诗句,以他肚子里不多的墨水,都能看出好来,确实难得。这些题在壁上墙上碑上的诗词,都是有落款的,蒲草转了一圈,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文采略差半通不通的题跋,洛陵的百姓都用粗笔圈出来,在旁边标注题跋人的生平和轶事,有些评价十分刻薄,看得蒲草摇头不已,这在其他地方是根本看不到的,由此可见,洛陵人的欣赏品味是如何的挑剔。
待商队整顿好以后,蒲草进了城,在商队落脚之处与仇管事交割结账,来时证明蒲草是商队成员的路引也被仇管事收了回去。再向大雪山西行,就要靠蒲草自己的门路了。
仇管事不愧是生意人,这趟顺便稍上蒲草,挣了几百两银子,告别时热情邀请蒲草回璟国再跟自己的商队回去,哪怕商队暂时不在洛陵,这边也有人负责联络,蒲草只需在洛陵盘桓一段时日等待商队到达即可。蒲草笑着说一定一定,就离开了商队在洛陵的驻地。
走上正街,蒲草就沦陷在洛陵的繁盛中不知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