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天里,叶倾城不再理会那伤兵,只是一味地担心自家众人的安危——她早晨派丁顺打探消息,丁顺虽然是没敢走远,但带回来的消息已经足够她心惊肉跳:这位入城的沈司令,真乃臭名昭著的恶棍,他派兵挨家挨户的搜,抓捕陆将军的溃兵。略微有一点嫌疑的百姓,就地击毙,她家门外不远处,就横着两具尸体。
听了丁顺的消息,叶倾城后悔不已,她恨自己犹豫不决,早知今日,前几天就该直接去临城坐火车,即便半路有些危险,也好过躲在家里坐以待毙。
最重要的是,她家里此时此刻就藏着陆将军的伤兵,这要是被沈司令的兵知道了,估计自己全家都要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叶倾城真的怕了,然而她还要强装若无其事,怕吓到那胆小如鼠的父子俩。如此担心了一整天,到了第三日早上,她站在院子里发呆,忽然张喜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大小姐!沈司令的兵已经到了胡同口了,正在挨家挨户的搜查呢!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要查到咱府上了!”
叶倾城心中一沉,这回她不再隐瞒消息,而是将叶家众人都叫到了会客厅,连带着无天,开了一个小会。
向众人传达了消息以后,叶家父子顿时就慌了神,叶天雄恨不得大哭一场,他和他的一双儿女,原本可以在北京过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而且满可以锦衣玉食一直到死,可就因为他一时冲动闹了复辟,连累他一家都要跟他来这座小县城受刀兵之灾。
他们是何等尊贵之人?就即便是要死,也万万不能死在这群大兵手里啊。
小翠更是恐慌,因为早就听闻那群大兵会抢大姑娘小媳妇儿,慌着慌着,大家想起柴房里那位伤兵,顿时更加慌了。
虽然那人看起来细皮嫩肉,不太像个兵,可据说有那会看的,通过观察走路姿态和手心,就能判断出他们的身份。
叶天雄说道:“让他快走吧,别连累咱们。”
张顺叹了口气:“大兵都到了胡同口了,一出门就能看见。”
叶临风惊慌道:“这可怎么办?”
大家七嘴八舌的吵了起来,吵得叶倾城阵阵的发晕,身子晃了一下,她终归是撑着没倒下,她示意众人闭了嘴,说道:“别吵了,咱们赶紧去菜窖躲一躲!那群大兵主要是图财,他们拿够了东西,也就走了。”
无心此时突然发了话:“你们不用慌,我会保护你们。”
叶天雄长长的叹了口气:“哎呀!你保护个屁,就你那点本事,还不够大兵们塞牙缝的,他们一人一枪能把你打成筛子!”
无天茫然了:“枪?红缨枪?”
忽然,他感觉自己的手被拉住了,是叶倾城拽着他往菜窖走,边走边说道:“总之,枪就是那伤兵前几天手里拿着的东西,非常危险,见到那玩意,你就赶紧跑。”
无心就乖乖的被她拉着手,定定的看着叶倾城的侧脸,看着她粉白的面颊,看着她樱桃般的小口,心中暗暗将她的话记了住:枪很危险。
伤兵也被张喜丁顺从柴房里掏了出来,一并带到了菜窖。
叶家这个菜窖,位于后院,十分隐蔽,用来储藏青菜,通过梯子来上下,只不过叶家人许久没回过老宅,菜窖也跟着荒废了许久。
菜窖的小门开了,叶天雄颤颤巍巍的爬了下去,紧接着是叶临风和小翠,叶倾城站在菜窖口,都懒得拿正眼看那位伤兵,只是低声说道:“该你了,无天,扶他一起下去。”
无天也十分不愿意搭理这个脏兮兮的伤兵,可现在毕竟不是耍脾气的时候,他一手掺了伤兵,一手扶着梯子,也慢慢爬了下去。
然后她转向了张喜丁顺,做了仔细的叮嘱,教他们如何应对大兵。毕竟不能全家都下去当缩头乌龟,总要留两个伶俐的人在上面负责应付。
张喜丁顺的工作,说简单倒也简单,只需要扯个谎,告诉大兵们家里的主人早就回了北京,并且广开门户,欢迎大兵随便搬,随便拿,横竖叶家不缺这点财产,只要这兄弟俩保住小命就行。
张喜丁顺连连答应了,他们兄弟俩都是叶家养大的,叶临风不算男人,这个时候轮到男子汉出马了,他们兄弟二人责无旁贷,只能硬着头皮,上阵迎敌。
嘱咐完毕后,叶倾城也顺着梯子进了菜窖。丁喜张顺用木柴麻袋盖好了菜窖的小门,且在四周放了许多杂物,将这里布置成了一片杂物堆。
兄弟二人作了明确分工,张喜率领叶家老厨把守前门,充当一对守门人;丁顺把守着府上后门,预备着随时护送叶家众人逃跑。
小翠摸索着点燃了一根蜡烛,照亮了漆黑的地窖。
叶倾城旁边坐着的,正是那位伤兵。只见他盘腿坐着,把腰背挺得很直,是个正襟危坐的模样。叶倾城虽对他有千般的不满,却很欣赏他这一份气度和姿态,他看上去十分镇定。
叶天雄左顾右盼,不断环顾四周,随后悄悄说道:“真是漆黑一片啊,也不知道这种地方会不会闹鬼。”
小翠小声接话道:“老爷,您可别吓唬我们……”
“哼。”叶天雄冷笑了一下:“难道我不怕吗?”
这时无天开了口:“你们放心,这里没鬼。”
叶临风问道:“活神仙,你有阴阳眼吗?”
无天迟疑着说道:“我这应该不算阴阳眼……不过你就当我有吧!”
伤兵这时把头转向了无天,他开了口,声音很低沉:“你到底是什么人?”
无天看都不看他,赌气一样说道:“我说了,我是魔王。”
伤兵笑了一下:“合着闹了半天,你真是个傻子啊。”
叶临风说道:“哎呀,你就当他是个法师罢了!”
伤兵又笑:“哦,原来是个江湖骗子。”
菜窖里忽然更亮了,是无天手里冒了火:“你再胡言乱语,我一把火烧死你!”
伤兵挑了挑眉:“还会变戏法?”
叶倾城“嘘”了一声,菜窖里顿时恢复了安静。不一会儿,叶倾城说话了:“那个谁,你伤好了没有?”
伤兵说道:“劳烦叶小姐挂心,都是皮肉伤,不碍事。”
叶临风问道:“诶,你当兵多少年了?我看你细皮嫩肉的,是个新兵吧?”
伤兵摇摇头:“非也,我其实当了很多年兵了。”
小翠此时也叽叽喳喳问道:“那那那,那你有没有做过杀人放火的坏事?”
“我的确是杀过人,但却没骚扰过百姓。”
叶天雄撇了撇嘴:“哼,谁信呢?”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感觉外面有一阵骚乱,大家不再多说,纷纷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的情形,属实不大好。
门外传来了一阵马靴的声音,就听叶家大门被敲得像响雷一样,张喜刚要开门,却突然听见一声枪响,吓得他一缩脖子——是大兵们用枪打掉了门栓。
随后,大门被人一脚踹开,八个大兵耀武扬威的扛着步枪,其中六人浩浩荡荡进了叶家大院,留下两名士兵把门。张喜预备了一肚子的好话,可真到了时候,他却又大脑空白了,幸亏老厨子临危不乱,硬着头皮陪笑道:“老总们好!”
为首的大兵看起来还是个军官,他挺着肚子,提着手枪,派头十足的看了一眼张喜和老厨,问道:“你们家主人呢?”
张喜矮着身子,恭恭敬敬的答道:“回老总,我们家主人前几天就回了北京,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看房子。”
军官倒没怀疑张喜的话,只是说道:“我们奉命挨家搜查敌方残兵,既然你家主子不在,就请你们——配合一下!”
老厨点头如捣蒜:“老总们请搜,我们配合,绝对配合!”
军官朝着几名手下一使眼色,几个大兵随即就冲进了各间房屋,开始翻箱倒柜,搜人是假,搜钱是真。
张喜和老厨对视了一眼,同时松了一口气,不怕大兵们抢钱,别杀人就好。
其中一名士兵冲进了叶倾城的房间,一眼就见到了房间里高大的橱柜,他满脸坏笑:“抽屉上了锁,肯定是有好东西。”说罢,他端起枪,照着锁头就是一枪。
张喜暗道不好——那伤兵的手枪,还锁在抽屉里呢!
果不其然,叶倾城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声音:“报告!发现一把手枪!”
张喜心中一沉,他可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
大兵们在院子里集合了,为首的军官仔细打量着这把手枪,忽然意味深长的盯着张喜一笑:“左轮手枪,还是象牙柄的,寻常百姓家,有钱都买不到啊。”军官问道:“小子,说吧,枪哪来的?”
张喜开始装傻:“捡的。”
说完这话,他开始往旁边退,和他作伴的老厨见状,也要跃跃欲试的后退,哪知军官看了老厨一眼,扭头盯住张喜:“真是捡的?”
张喜慌忙点头:“真是——”
话没说完,因为军官举手就是一枪,子弹打爆了老厨的脑袋。尸首咕咚一声倒下去,热血脑浆崩了满地。
然后枪口缓缓移动,瞄准了张喜:“真是捡的?”
叶家从小养大的男仆、忠心耿耿的守门人、视叶天雄为父亲的张喜,迎着还在冒烟的枪管,心跳都要停了。
因为他明白,对方真的可以杀了他,如同碾死一只蚂蚁,只要一开枪,他这刚刚开始的人生,就要结束了。
他吓得抖如筛糠,直勾勾的答道:“不是捡的。”
军官沉着脸问道:“谁的?”
“一个伤兵的。”
“人在哪里?”
张喜沉默了,他问自己:忠诚还是死亡?
末了,他得到了答案——两个都不选,他选择活下去。
他听见自己发出颤抖的声音:“菜窖……”
军官满意的点点头,他一晃手枪:“那就麻烦小兄弟带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