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那件事情之后,他已经很多年没露出这种神情,这种暴怒前克制冷静的表情。有一度,她以为这个孩子是被她管束住了,是收心了,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恣意妄为。然而,近来的一些事情,他屡屡突破她的预料,他让她知道,他之前那么多年的游戏人间的态度都是假象,他那么恣意享受着生活,不再理会从前发生的一丁点儿过往的行为都只是为了麻痹她,他的母亲。宋佩乔压下心头一口气望着他,她往后站了一步,令自己走出他刻意出的阴影。
真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居然在对待她的时候也用上了这样“韬光养晦”的手段。倒不知道要算高兴还是愤怒。
宋佩乔皱着眉头问:“你知道了什么?”
惊讶和愤怒在前,通常会令人错失其他感知方面的能力。不过她是个例外,宋佩乔紧盯着濒临发怒的儿子,她还是非常警觉的。
只是她再警觉再敏锐,也不会想到自己这一回下“订单”的那个帮派居然和自己多年前一段不能为外人道出的往事有关,宋佩乔自以为的“斩草除根”却因为这个“冲动”的行动而将自己曾经的秘密彻底泄露了出来。
许桁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这个他称之为“母亲”的女人,此时此刻她的脸上除了疑惑没有更多别的表情,或许还有因为他这样不恭敬、这样僭越的态度而生的愤怒隐藏在眼角眉梢,但是,她脸上没有一丁点儿的惊慌失措。显然她万万没有想到他口中所说的两个问题会和她那些过往的情事有什么关系。自己的母亲的情史丰富,这是任何一个为人子女的都不愿意听到的事情。更何况,他许桁,还是他的母亲在那段情史里所留下的证据。许桁难以启齿,可是想到如默眼下的处境,他没有办法再咬着这个秘密,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嘴角抿起一丝笑,想要让自己尽量别沉浸到那无尽的耻辱困境里去,可是嘴角边的笑容最后成形,却是比哭还要难看的。收起那勉强的笑痕,他盯着她问:“方冒是谁?方其又是谁?至于我,到底是姓许,还是应该姓方?”
果然,宋佩乔一听到“方冒”两个字,脸上的表情就僵滞了。她难以置信的望着许桁的脸孔,眼皮一眨也不眨。垂在身侧的手在不可察觉的抖动。这件事她瞒了这么多年,她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让自己的孩子得知真相。不,在她的眼里,在她的心里,许桁就是她和许威严的孩子。无论事情真相到底是什么样的,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一直坚信,只要她认为是,就不会有人说不是。但是,现在问她说这件事到底是真还是假的人不是别人,是她的儿子。是这件事情中最最无辜,最最应该知道真相的那一个人。
宋佩乔的心是在颤抖和忐忑的。她不惧怕许威严,不惧怕方冒,更加不惧怕那个曾经步步紧逼的方其,但是她却害怕自己的孩子,害怕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她对他不是没有愧疚。这么多年,她一直在维护者他,一直坚持腾宇集团将来的唯一继承人只能是他,许桁,她的儿子。没错,不单单是因为这个孩子有足够的能力可以负担起腾宇庞大的运作,更重要的是,她对他有愧疚,她是想要补偿他的。
可是这些话能够说出口,能够在此时此刻回应他的问题吗?宋佩乔知道,是不可以的。如果她现在承认,那么这个孩子不但不会原谅自己,还有可能因此而彻底站到自己的对立面去。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绝对不会。
深吸一口气,她让自己脸上的表情尽量镇定,无懈可击的完美。弯着唇角微笑,宋佩乔眼中流露出惊讶却恰到好处的疑惑:“你怎么会知道方冒和方其?从你出生到现在都没有见过他们,难道是谁和你提起了他们?那倒是稀奇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那一帮玩得不错的朋友,到今时今日各自走了属于各自的路,早就没有往来,谁还会有这种闲工夫,特意找上你。和你说那些过去那么久的事情?”
她说得轻描淡写,一点儿也没有可疑的地方。甚至她脸上的微笑都是那么完美,每一条笑纹都那么那么的恰到好处,找不到一丁点儿的蛛丝马迹。如果不是和他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如果不是了解她的为人,如果他未曾经历过她六年前设计的那一个晚上,没有掉入过她的陷阱,许桁想,自己是一定不会怀疑她的问话和说词的。可是眼下,她越是若无其事,他反而更加笃定,他的身世,他的亲生父亲,都和方其说的没有太大出路。这种证据确凿的感觉不好,真的很不好。许桁心里酸苦得厉害,更汹涌的是愤怒和被欺骗的耻辱。他从来有想过他自己会是母亲和其他男人而出生的产物。不,也许叫不太合适,而应该说,放纵!
他不是君瑜,半点儿也看不出自己母亲对许为善伯伯的爱慕。很早之前他就知道,他的母亲对许为善伯伯和对自己的父亲是不同的。虽然她不会像许为善伯伯献殷勤,也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但是那眼神骗不了人。每一次去爷爷家里,只要有许为善伯伯在,他母亲的双眼就不会落到旁人身上去。对,没错,也许她没有明目张胆的望着许为善伯伯。可也许是杯子里的倒影,也许是玻璃窗里的身影,更有甚者,她看似是在微笑着许伯母说话,可她的眼角余光,她的全副心思却都是在许为善伯伯身上的。
他那时候会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捉弄许如默,会在许如默和叶南行之间捣乱,虽然有他青春懵懂时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作祟,更大的原因,其实是他对许为善一家的敌意在驱使着他去不断给许如默和叶南行找麻烦。他早早的就察觉到了自己的母亲对许为善的与众不同,他认为许为善有破坏他家庭的可能,所以他奋起反击。虽然最后证明,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母亲再自作多情,可是一早就窥破这中间层层不为人知情意的许桁意图维护自己家庭完整的心却绝对绝对不是自作多情。他一直觉得当时的自己并没有做错,他维护自己的家庭完整没有错,他阻止自己的母亲犯错没有错。
只是他没有想到,落到最后,他还是自作多情了。他的所作所为根本从始至终都是错的。他的父亲和母亲根本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相互爱慕而结合,根本就不是因为愿意共同携手走过人生的风风雨雨才进入婚姻的殿堂。而他不但不是他们感情的见证,他甚至是这一场罪恶的源泉。许桁抹了把脸,觉得自己真是可笑又可悲。自以为是了那么多年,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才是最大的罪恶之源,这种感受,他没有办法形容。只是觉得痛,痛彻心扉。
而到此时此刻,他的母亲却还没有意识到错误,还在他面前试图遮掩、假装。许桁苦笑,摇头。他走远一点儿,非这样不能够让自己保持理智,他靠在墙壁上,看着自己的母亲说道:“我见过方其了。他现在过得还不错,在新加坡有自己的事业。他应该还有一个女儿。我想他是不愿意自己的儿女接手自己事业的。毕竟不是所有事业都适合让自己的儿女掺和进去。妈,你知道方其在新加坡创下的大片江山是做什么生意的吗?”
他问出最后一句话来,宋佩乔脸上的表情猛的僵滞。她有点儿数目,到底方其在新加坡混出的名堂是牵连到哪一个“行业”的了。如果说方冒是误入歧途,那么方其就是天生吃那碗饭的人。当年如果不是方其,方冒也不可能会一脚踏进漆黑的世界里去,再也没有办法回头。所以说,方冒离开这里之后,在新加坡落地生根,他靠什么养活自己,靠什么打下一片天来,宋佩乔不需要去细想,已经能够猜到了。只是这世上有那么多做那一行生意的人,难道就偏偏这么巧,她找的人会和他有关系?
不,怎么可能?当初跟在方冒身后的就是一个没有任何主意,只知道冲动动拳头的方其,他怎么可能在离开方冒之后自己打出一片天来?还做出那么大的生意链来?要知道她这一回委托的是新加坡最大的帮派。中间的牵线人找了琨哥。琨哥是现在国内最有能力的一派。宋佩乔知道新加坡的那个帮派内部有不少纷争,虽然目前还维持着第一把交椅的掌控位置,可是只要中间稍微有一点儿风吹草动,那些等在旁边伺机而动的人就极有可能一拥而上。她这一回特意把琨哥拉进来,是想在除掉许如默之后,再将这件案子给捅出去。警察本来就对那个帮派盯得很紧,到时候这件案子一出,当地警方和国内警方必然会联手对这件事紧追不舍,再加上叶南行绝对不肯善罢甘休,有了叶氏的参与,事情绝对会更加精彩。到时候,警方一定会查到帮派头目身上去。只要火势烧到了他们的头目身上去,群龙无首之下,本就已经纷争不断,岌岌可危的帮派关系肯定一触即发。彼时,新加坡帮派内部肯定一片混乱,为了争夺帮派新头目的位置,帮派中各有力势力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替他们的老头目报仇。那么,她答应方冒除掉琨哥的计划就有可能达成了。
生意是琨哥帮忙牵线接下的,最后因为这笔买,导致对方的老大跌下台去,琨哥当然脱不了干系。吃不了兜着走,那下场还是好的。被对方绑了去祭旗,也不是没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