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为养鹿寻来的什么高人吧?”祈男思忖着道:“因那鹿是宋老爷爱物,想必非同寻常,既然如此,那训养之人,与别凡人也就有理可寻了。”
阿常呆着脸道:“刚才可吓死我了,从没见过这样的,若不是知道身在宋家,我还当咱们进了什么贼窝呢!看那人就是一脸的坏相!”
玉梭不觉好笑:“什么叫坏相?原来也看得出来?这也罢了,阿常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看相了?明儿替我也相相!”
瑾湘忙催促祈男道:“别玩了,还是先离了这里为上,万一那人追上来呢!姨娘们的声音都听见了,咱们寻她们去!”
祈男肚子里笑了几声,心想姨娘声音都听见你还怕成这样?只是嘴上便依了她:“那快走吧!”
姨娘们所在的平春堂,原是宋家别院东北角的小楼一楹,倒也弄得精致,楼前先有小圃植四时花木,辟畦栽竹。
祈男和瑾湘走到这里,先就看见了锦芳的身影,原来她正好从楼里出来,笑眯眯地挽着一位身穿白色阑干镶领浅紫丁香秋香三色纹样对襟褙子,象牙白偏襟对眉立领袄子,淡青鱼鳞细褶裙的美妇人。
“四姨娘!”
奇怪的是,瑾湘比祈男还快出声,只见她松开了祈男的手,也笑嘻嘻地跑去了那位妇人身边。
“瑾小姐来了!”妇人原来就是祁家四姨娘,月香,忙亲热地拉了手,又对锦芳道:“你们九小姐也一并到了!”
锦芳本是笑脸,这时却放下一半来,沉着脸问祈男:“你怎么不在太太们面前奉迎,只管跑到我们这里来做什么?”
祈男只管嘻皮笑脸地道:“太太那里牙尖嘴厉的人多呢,我哪里插得进脚去?不如陪瑾姐姐过来这里便了。”
锦芳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声音从咬紧的牙缝里挤了出来:“在家我怎么跟你说的?你倒好。全不听我的!太太也是,怎么就肯放你出来了?”
祈男只管笑,不回答,心里却想。若您知道今日出风头会有什么后果,想必藏我还来不及呢!
“芳娘子别只管着说话,让你家小姐过来我瞧瞧!前几日听人说起,只说苏家九小姐如今可出落得大不一样了,我得细看看!”
锦芳无法,明知对方是有意替祈男解围,只得顺着台阶而下,推了祈男到月香面前:“既然听说了,你就看看!”话里明显有些得意,脸上也由不得有些喜气。
月香一手拉着瑾湘。一手拉着祈男,细细将后者从头看到脚,口中自然赞道:“怪不得人家那样说,太太回来也说好得不得了,如今我亲眼见了。确实只有比话里说得更好。别的不提,只这双眼睛,芳娘子你别怪我,比你长得有神些!还有这皮肤,怎么好到这样?又白又滑!用得什么胭脂水粉?我明儿也叫人买些来!哟这身衣服是新的吧?花样料质都好得很呢!幸儿才用菊花绿豆面子净了手,不然这拆过蟹粉的手,怎好碰得?”
杂七杂八地说了好些。祈男也答不上什么来,总不能说自己是天生丽质吧?只得以笑代答,直笑得脸颊也僵了,方才由瑾湘来救了她。
“姨娘不请我们里头坐坐?我还想看看,平春堂是个什么模样呢!”
月香便笑:“可是见我赞了苏九小姐,你就拈酸了?”
瑾湘笑着向她身上靠了一靠。撒娇撒痴地道:“姨娘总说这话!我可不是拈酸的人!只是觉得平春堂这名字怎么这样好了?不知内里又如何呢?”
锦芳笑道:“自然比不得你们那里,我们姨娘的下处,少不得样样要低人一等。”
月香吐了下舌头,对祈男笑道:“这芳娘子可真是多年的癖习不改,亏你平日跟她一个院的。怎么受得了?”
祈男做苦脸叹了口气:“受不了也得受,不然怎么处呢!”
锦芳上来就要捏她的耳朵,祈男咯咯笑着躲到了月香身后。
于是一行人进去平春堂,各家的姨娘都在,少不得大家起立,相见一回,有熟悉的,也有面生的才入门的,不过有锦芳和月香领着,祈男也差不多混了个脸熟。
“其实这里很不坏,”祈男并不肯坐,于楼下正厅里到处转了一转,站在窗下对瑾湘道:“若不是位置偏些,其实真比刚才那里差得不远。”
瑾湘点头,亦咋舌于宋家的财力。
这平春堂原来是里窄外宽,三面如扇面。绮窗雕阑,中间用乌木、象牙、紫檀、黄杨作成极细的花样,楼下本隔作五六处,前面不用帘子,是一带碧纱栊隔着,此时也都撤了下去,摆了近十桌席面。
这里本无戏台的,好在田家有位姨娘,随身竟带来半人高的包裹,拆开来竟是一面嵌螺甸平安富贵黑漆退光背四个海梅玉簪花肘琵琶,此时酒过三巡,又无外人管束,便半抱半遮面的,弹唱了起来:
潇湘馆茜纱窗,潇湘馆茜纱窗,(哎哟)鹦鹉帘前唤晚妆。(愁肠)林黛玉闷恹恹斜倚在雕栏、雕栏上。小袭人手捧着,小袭人手捧着(哎哟)一幅花笺子数行。姑娘,咱奉宝玉之命特地前来将你,将你望。
祈男听这苏州软糯的词话,便知是评弹了,别的她没听出来,黛玉却是听得明白的,原来是红楼词话?她前世本是红迷,这下便愈发听了进去。
在座各位大部分也都是喜欢此物的,也有个别借酒壮胆,划起拳来,一时间只见这平春堂里,花香满院,鬓影钗光,穿窜的都是莺莺燕燕,笙歌清奏,夹杂着一阵阵的笑语声,粉白黛绿地围满了一室。
正当欢乐无比之时,突然听得二楼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各人头顶上跑过,咚咚咚咚连着一阵乱响,一个宋家小丫头脸色惨白的扑下楼梯来,口中连哭带喊:“不好了!大事不妙了!”
楼下众人大惊,那正弹唱得兴起的姨娘吓得即刻止弦收声,抱着琵琶大气也不敢出,本来听出耳油来的姨娘们也都花容失色,有的站有的坐,皆向楼梯处看去。
“出什么事了?”锦芳正巧坐在楼梯下处,忙上前来将那几乎要滚下来的小丫头扶住了:“我认得你,”她先将那丫头扶坐在自己位置上,然后道:“你不是才给我们上酒的那个么?”
小丫头脸上失了人色,哭丧个脸道:“是我,我叫豆儿,吕妈妈吩咐我,在这里伺候各人酒菜,本来这事不归我管的,谁想到好秀妈妈一句话,可害死我了!”
听见秀妈妈三个字,祈男心里一动。这不就是刚才她偷听到宋夫人谈话的对像,宋家老太太的心腹么?
难不成,这事与和亲的事有关?
不待她多想,锦芳性子火爆,早已抢在众人前头开口:“哎呀我的个小祖宗,你说话好歹说个明白行不行?这样囫囵混沌,又含着骨头又露着肉的,到底什么个意思?你既是伺候我们酒菜的,什么时候又跑到二楼上去了?楼上没人,不过空放着几件物具罢了,也都罩着黄绢单子呢,你跑那上头去做什么?”
她这话一出口不要紧,那叫豆儿的小丫头立刻下死眼看了她两眼,然后方犹豫地道:“原来这位姨娘也知道楼上情况?楼上放了几件夫人回京时,预备送给太后的贺礼,本来放在楼下,因此地偏僻,又靠近护院驻地,方便看护。因今日要款待姨娘们,才特意将东西搬于二楼上去了。秀妈妈刚才过来,抓了我便吩咐,要我多长只眼睛,照看些楼上贡品,我本来想着,反正姨娘们都在楼上,我便顺便上去看看,东西又都是拢着黄绢的,看了便知是皇家御品,想来谁也不会乱碰乱动,谁知,谁知。。。”
话到这里,那小丫头顿时滚下泪来,哽咽难抬,说不出话来。
锦芳一下急了,摇着她道:“你倒是死也死个清楚呀!说话说一半是想急死我们是怎的!”
在座各位姨娘也发起急来,贡品,又是给太后的贺礼,听这丫头口气,仿佛有所损坏似的,若是真的,她们几个加起来也不够命赔的!
祈男心里突突直跳,她隐隐觉得这事没有这样简单,应该跟和亲一事有些关联,不过现在看来,又似乎离得有些远,联系不上,不知那位秀妈妈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月香坐在锦芳身边,此时也站了起来,本来袖子里一方罗帕丢了出来,她也没意识到,瑾湘站在她身边,亦慌张不已。
“豆儿!”
这里正乱成一团,平春堂外头却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道:“叫你伺候好各家姨娘们,你怎么弄得这样一团糟!”
祈男心里凉了半截,她回头,正撞上玉梭慌张的眼神,没错,说话这人,正是秀妈妈,她和玉梭只听声音,便辨认了出来。
豆儿听见秀妈妈到了,愈发慌张得不成人形,忙不迭从锦芳的座位上站了起来,箭似的冲到人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妈妈饶命,妈妈饶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