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男的帽子越扣越大,老爷的表情,也越来越松弛。
太太眼睁睁看见祈男的话,在老爷面前起到不小的作用,心里的火便越烧越大。
自这丫头回家就不停地出妖蛾子,先是不肯在自己院里,非要跟那姨娘回去,将自己好心做了驴肝肺。过后便帮着姨娘抢走自己的东西,到了眼下,竟明刀实枪地在老爷面前维护那只狐狸精!
简直反了!
“老爷,话虽如此,可到底不能为了老太太的事,就不分正庶对错了吧?”太太话是对着老爷说的,人可看着祈男呢:“将来男儿到了人家,做了人家媳妇,少不得要凭人家分说,若叫那头说咱家不知教导女儿,竟弄得不识大体,岂不笑话?”
那头是哪头?!祈男心里恨得牙痒痒,只差明说宋家二字了吧?
老爷明显犹豫了,若有所思地看看祈男,又看了一眼太太,最后,眼神落到了锦芳身上。
“我一向怎么说来?咱家大小姐是个有出息的,只是运气差了些,不过好歹,也支持了几年,再说如何不好,也不能将前些年的荣耀一笔抹过。”锦芳见机会到了,立刻出声:“老爷当年不也说,此事非蕙小姐不可么?”
太太立刻变了脸。确实老爷说过这话。
“行了行了,一回来就为些小事吵得鸡非狗跳的。”老爷终于不耐烦了:“多少大事尚没料理,家里小事反吵得沸沸扬扬起来,简直不成体统!王化始于闺门,家人利在女贞。女教之所系,盖綦重矣。你们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平日里怎么当家教人的?!”
此言一出口,屋里众了皆低了头,听得出来老爷是真动气了。不过只除了祈男外。她反松了口气,因为老爷话里。明显是也包含进太太了。
“回老爷的话,门外杭州知府,并布政司大人求见!”
正当气氛微妙难堪之时,外间突然有人回话。老爷放下茶碗,阴着脸,沉着嗓子道:“知道了。请二位大人翠华厅里坐坐,我即刻就到。”
太太忙陪笑殷勤地道:“我吩咐她们,看茶水去。”说着便趁机要溜,祈男一见,便忙也笑道:“太太一人只怕忙不过来,姨娘这里站着,不如过去打个下手,装个果盘什么的也好。”
老爷挥手:“都出去!”
祈男如获大赦。拉起锦芳就向外走去,不料老爷的话还没说完:“祈男留下!”
锦芳立刻有些慌了,祈男心里也敲上了小鼓。因从来没跟老爷打过交道,不知对方是个什么脾性?
不过应该没事。
祈男暗中拍拍锦芳的手,将她推送出去。老爷随即又吩咐:“外间也都散了吧!”
小姐们白坐一场,不过于进来时太太领着见过老爷一面,余下的时间便都耗在外头了,这时也无可奈何,各自起身,心里不服,嘴上一字不敢说。走了个干净。
老爷这才正色看向祈男,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看似微微含笑,可双目之中,却一点笑意也无。
“宋家的事。”果然开口就是这个,祈男心尖上颤了一颤,情不自禁低下头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可本能让她如此。
“我都听太太说了。这倒是好事,只是有些不干不净。”老爷声音不大,却是字字冷如冰弹:“若说宋大爷执意,也没个正经由头。若说宋家提了名来求亲的,宋夫人又不肯。如今倒有些进退不得。”
祈男默默站着,头虽是垂下的,可身板儿却挺得笔直,唇瓣亦抿得极紧。
“不过再难办的事,”老爷突然笑了一下,笑不得好听,如冬日老鸹,刺耳尖利:“到我这里也不是什么大事。”
祈男没想到,看似温厚柔和的老爷,竟能发出如此不入耳的笑声。
“我不过要你知道,这事只凭你,或是姨娘,”老爷眼明心厉,有意不说太太:“是全办来成的。就算宋家那小子再怎么拼力,我这里不许,又或是,其中有些差池,一样也是不能成功。所以。。。”
祈男明白了,这是开出了条件,要求自己投桃报李呢!不过桃子是青的小的,还没结出来还没长成的,要求的李子却是上好的御品,两者相较,未免失于公平。
与宋家联姻,在如今的形势下,该是苏二老爷求之不得的事。可他就是有本事,将这事说得如同祈男有求于他一般。
这也是宦海中浸淫多年之人,所练就的过硬本事吧?!见风使舵算什么?拨正为反,为已求利才是真本领呢!
这也就难怪,太太平日里是那样行事了,原来老师在这里。
“你可明白为父的一番苦心了?”老爷说着便做出极为诚恳的样子来,双目炯炯有神,包含了舐犊的深情,看向祈男。
祈男本是看着他的,这时却立即垂眸,貌似恭敬向前走了几步:“谨尊父亲教诲,女儿不敢就忘。”
想必祈蕙当年进宫前,也受过同样一番话吧?也被逼许下过,一样的诺言吧?
天下没有白掉下来的馅饼,生在这个年代这个家里,女儿能出嫁,嫁给什么人,全是父母,尤其是一家之主,父亲的恩赐。
“出去吧!”老爷满意了,对这样的回答,他再满意也没有了。果然姐姐是这样,妹妹也是这样,容易,十分容易。
谁说生女儿就不中用?看看他苏则肃的女儿!一轮又轮,总能给他换回不少好处。
祈男慢慢从里间出来,看见外头阳光正好,空气冷冽,不觉就深深吸了一气。刚才屋里的气息实在太过肮脏龌龊,再多呆一小会,她只自己就要吐出来了。
明明是相爱的二个人,一桩再合适不过的姻缘,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利益关系,被蒙上了重重阴影。
“小姐,”玉梭早在外头等急了,看见她出来,忙上来扶住她,满脸关切之情地问:“没事吧?”
祈男回她个微笑:“没事,”说着心头想起一事来:“走,咱们看看二姨娘去!”
一路秋景宜人,丹桂芬芳,香盈庭院疏林黄叶,被阵阵西风吹得瑟瑟作响。祈男有意不走游廊,从几处草坪上慢慢踱步,脚下香泥沁心,黄叶脆响。
走过一处时,祈男见有几个婆子正大力打扫地下黄叶,更因慌张,将几株近处的鸡爪枫扯带得零落下不少红叶时,不觉有些心疼,便开口叫道:
“这些不该扫了去,,秋日落叶乃四季一景,且此时草坪凋零,正好落叶铺垫,都扫了才难看呢!”
婆子们正忙,听见声音抬头来看,见是祈男便笑了:“原来是九小姐!”先行了个礼,然后手里不停,嘴里回道:“这是太太吩咐的,说老爷一会就到,如此败落的景象看着实不成样子,这才命我等这里扫了去。”
听见太太二字,祈男闭上了嘴,心里哼了一声没有品味,便迈脚走了开去。
原来再向前几步,便是翠华院了,这里本是其后廊围墙,只见一带石坡,层层的丛兰翠筱,芳磬袭人。
“咱们不如过去张一眼,姨娘也在呢,说不定太太趁无人处,给她小鞋穿了。”祈男心生一念,便向围墙那头走去。
玉梭拦不住,只得紧跟上来,很快就看见一道小小月亮门,这便是翠华院后门了。
走进去便见前后撒花翠帘皆放了下来,拢掩着暖意,四面花竹阴森,正面一明两暗书房,两边耳房林立,太太的声音便从右边传了出来:
“我说你只是不中用,你倒不信!看洒这一地松子仁,还不快些收拾!”
祈男放轻脚步,蹑足走到窗外,透过半明的窗纸,果见太太正对一人发火,却不是锦芳,而是翠玉。
锦芳低头正在摆一盘福橘,听见太太说话,不觉冷笑道:“太太今儿火气大,平日就洒一坛子也没见动气,翠玉也不过失手洒出几颗来,这就动上肝火了。”
太太听见,猛地回头啐了她一口:“你少得意!自为趁了心意,又有人给你撑腰,就在我面前拿起大来了是不是?实说给你吧,且收收心!今儿宋老爷的信到,宋夫人还不定使出什么招数呢!你只当九丫头的事是笃定定了?!看狂得没边了!”
锦芳立刻闭口不言,太太的话说中了她的心事,她日夜悬心也只为此事,听见宋夫人要使坏,先就慌得手也抖了,心也颤了。
祈男叹息摇头,也不愿再看下去了,抽身出来,不发一言,悄悄原路退了出来。
是啊,秀妈妈托荷风递来的信儿也说,今日宋老爷信到。究竟如何,将见分晓。
毕竟自己是要被送出关外和亲,还是嫁进宋家?又或是两样皆不沾,留于苏家?
城外宋家别院,亦有两人与她一样心焦。宋夫人一大早便叫了宋玦和秀妈妈,到她正房。
“老爷的信刚刚送到了,”宋夫人高高扬起手中信封,将牢牢封住的侧边向外,示意眼前二人,“我还没拆呢!只等你们到了,便可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