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千羽是什么时候把手机遗落在这里的,他实在没有察觉。傅遇风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按亮屏幕,果然马上涌出来一堆挨挨挤挤的未接电话,从数量上足见楚铭的焦急。
纪千羽设置了密码锁,傅遇风当然不可能知道密码,这部手机没法更多的有用消息,也不能帮他上纪千羽。
他拿着重新黑屏的手机,有些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楚铭在电话那头不明就里,坐立不安地踱着步,一边来来回回地乱转一边抱怨,心情差得不行:“真是的,人到底跑哪儿去了?这可不是她一个酒瓶子能解决的问题,就会给人添麻烦,不遭罪不知道收敛……”
“……遇风。”楚铭忽而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咳了两声,“按说你的私事我不该多问,但她是不是刚被你……拒绝了,所以伤心难过一个人静静去了啊?”
“她说是去带一份德语家教。”傅遇风回过神来,简单地回答了一句,而后拧下门把手走出房间。电话那头传来悉索的声响,楚铭坐在沙发上,意识到自己可能打扰了傅遇风的清净,连忙抓紧时间跟他道别,打算再打两个电话试试看。
“遇风你在忙?那我先挂了,你那边要是有消息的话就马上通知……”
“先别挂。”傅遇风出声止住了他的动作,在玄关换下拖鞋,扣好风衣的扣子,将纪千羽的手机拿上,回身带上房门,发出咔哒一声响。
“她的手机在我这儿,我也不知道她现在人在哪儿,只能尽量找找看。”
“啊……恩。”楚铭错愕地张大嘴,机械地点了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意识到傅遇风在叫他时,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
“对不起对不起,刚刚那什么……遇风你问什么?”
面对楚铭这样不走心的状态,傅遇风没有多说什么,乘着电梯下了楼,沿着小区的人行路向前走。夕阳还没有完全光辉落尽,他沿着橘色的天空与绿色的草坪前行,匆匆路过牵着狗的年轻情侣和几个追逐打闹的小孩子,耐心地将问题重复了一遍:“你和她熟吗?她和你提到过她的兼职地点没有?”
“怎么可能提到,我们完全不熟啊!”楚铭大感冤枉,心说我怎么会跟她熟,而且还是被你问,毕竟她倒追的又不是我……
“对不起。”傅遇风平静地道歉,声音里听不出来半分异样,眼底积聚的暗色无人察觉,“因为印象里你不是会多管闲事的人,所以有点意外。”
蓝调是什么地方,权钱美酒要什么没有。寒酸的美人楚铭没见过一千也见过八百个,偶尔也有性子烈不服管的主儿出现,楚铭可从来不会主动触霉头,上心哪个人的下落和结果。就连前几天纪千羽在蓝调出事时,若不是傅遇风执意查看,楚铭看上去也没什么插手的意思。
无所谓诟病与否,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惹来楚铭恨铁不成钢的一个停顿。
要不是你,我也不至于这么上心管她死活啊。楚铭又一次叹了口气,想了想却又自顾自摇了摇头,否定自己原本的想法:“我是不爱管闲事,不过纪千羽这姑娘我还是挺欣赏的……虽然现在有你的关系吧,但当时她来蓝调找兼职时,我明明觉得她应该是个麻烦,但还是聘用了她,也算是对她一直有那么点另眼相待吧。”
从酒吧老板的角度考虑,最为理想的女侍应生,应该是那些长得漂亮又满怀野心的女孩儿,拿青春漂亮当最大的资本,指望能在这个高档会所钓个金凯子,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他和这样的姑娘双方各取所需,交易愉快又默契,连工资经常都不用发——有本事的做不了几天侍应生就能直接坐上小开的车,没本事的纷纷很快死心,不再忍这样低声下气的工作。
“所以我经常需要应聘女侍应生,能来这儿应聘的,都是有野心的主儿。当时她一进门我就发现了,她是那一批里面需求最迫切的那个。”楚铭言简意赅地总结,而后无奈地耸了耸肩,补上了后半句话,“只不过别人都是迫切地想要攀高枝,而她是真的缺钱,迫切地需要一份糊口的工作维持生计。”
“选择来这边应聘,估计也是实在走投无路,选了家工资高的来碰碰运气吧。我当时觉得,这么漂亮气质又好的姑娘,穿着全身加起来不超过一百五的衣服到处晃,实在是太糟蹋那张脸了,不如就给个往上爬的机会,能爬上去也是她的造化。可惜……”
“可惜那样的生活,有的姑娘趋之若鹜,也有的姑娘多看一眼都觉得是侮辱。”
傅遇风淡淡地补上了后面的半句。他站在小区门口,前面是宽阔的马路,正值下班高峰,车如流水般次第经过,行人匆匆穿梭向远方的避风港。
而他在汹涌的人潮中孤零零地站着,找不到方向,也看不见归途。
楚铭只听见了他说的那句话,在隐约的汽车鸣笛声中无声地笑了一下,感慨地点点头。
“是啊。”他说,“所以这次突然挺想帮她一把的,你那个时候怎么说的来着?我觉得还挺有道理的。”
活得这么顽强不服输的人,在对坚持与努力的价值彻底绝望之前,应该遇上一两次好事。
让她知道这样的坚持是值得的,做过的善行终将换来很好的因果。
“严屹这个人,我也算有点接触。油盐不进的性子,看着好像很大度,其实又阴又毒。他那个叫陈少的侄子窥觑纪千羽也不是一天两天,还有个叫陆恒的,上次在包厢里被酒瓶渣划花了脸,现在落了疤,这个时候放话要教训纪千羽,恐怕不是给点颜色看看那么简单。”
“他们这行的人,都信奉十倍百倍地报复回去的。”楚铭声音发紧地说,透出两分难得的紧张,“我这边上次已经摆平得很难看了,这次不方便出面保她。她一个小姑娘,听你说还自己住,实在太危险了,就算今天上,以后怎么办?她家人都离得太远……学校呢,遇风你能不能上她的老师之类?”
“能。”傅遇风怔了一下,忽而点点头,与楚铭简单道别后收了线,拨通了许镜的电话。许镜对他的来电显得非常惊喜,他言简意赅地把大致情况介绍完,想请许镜帮忙办理一下回校住宿的手续,一直对他的要求尽最大努力满足的许镜却顿了片刻,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这个手续我这儿倒是能办,十分钟的事。”许镜说,兀自摇了摇头,“但是恐怕她不会回来住的。”
“纪千羽同学的事情我没有刻意了解过,知道得不全……但她在我们学校,很出名。她一年前刚作为生来我们学校,在人才辈出的油画系也是最出色的那个。女孩子多的地方攀比和羡慕都表现得很夸张,纪千羽那时候忙着打工赚钱养活自己,能不上的课都翘,但成绩又非常优秀,慢慢的就成了众矢之的,没过多久,以她室友为首的很多小姑娘就联起手来,说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那是一次很恶劣的事件……具体如何恶劣我不便多说,学校给几个带头人都记了大过。那之后她就从宿舍搬了出去,再也没回来住过。这件事上学校有错在身,是不太方便劝她回来的。”
傅遇风紧皱着眉,沉默半晌后问:“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学校没有她的家长吗?”
“了,不得不,因为……”许镜踟蹰片刻,深深吸了口气,“学校里一直说她如何草根出身奥地利的贫困家庭,但她的家人是我的,我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
“她本名叫狄安娜温斯特,就出身于我们知道的那个,奥地利最尊贵古老的家族。我和温斯特家族的管家通了电话,但是她家的管家说……”
“说狄安娜小姐来国内是离家出走,温斯特家族已经断了她的一切物质资金,权当没有过这个女儿。”
究竟是如何与许镜结束通话的,傅遇风事后已经不大能回忆清楚。他比他自己想象得要冷静不少,纪千羽不上,就直接去了她租住的出租房。他不太能记得清具体的路线,只记得那条路大致的方位和样子,沿路不知道沟通了多久,误打误撞地艰难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居然真的找到了这个地方。
穿过一条狭长的小巷子,尽头破败的单间就是纪千羽的住处。天已经彻底地暗下来,路灯已经不知道坏了多久。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在尽头看见了纪千羽的房子——
也看见了纪千羽。
等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借着黯淡的月光,才看见纪千羽为什么笔直地在门前站着没有进去。本来就破败不堪的小房子似乎经历了一次彻底的破坏,目见之处已经没有一丝完整的地方,她的画架,椅子,小饭桌,通通被人砸得七零八落,被子被扯得棉絮乱飞,上面被人泼了大片的水,湿漉漉地散发着难闻的霉气。
纪千羽定定地站着,眼神锋利地看着自己的住处。她面对傅遇风时总是笑得温暖又好看,如今露出这样乖戾如刀的眼神,本变清冷的气质一时展现得淋漓尽致。傅遇风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她,纪千羽很快察觉到来自旁人的打量,森冷地侧眸看来。
见到傅遇风后她整个人都怔了一下,随即后退两步,下意识带着些抗拒的姿势,闭了闭眼,扬起笑容看向傅遇风:“你怎么在这儿?”
傅遇风看了她一会儿,从风衣口袋里拿出手机朝她递了过去。
“你忘在我那里了。”
“我还以为自己不小心弄丢了,谢谢。”纪千羽顿了顿,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不好意思让你看着个笑话,我好像得罪了什么人……没办法,这里住不了了,只能再租新房子,好在搬家时也不用收拾东西了,落得轻松。”
傅遇风皱眉:“楚铭正你,说是你之前得罪的那伙人在对付你,外住不全。”
“不外住我住哪儿?”纪千羽接过手机,错愕的愣了一下,而后恍然地笑笑,“哦,那我等会儿就会学校去睡,我在学校还有位。你开车来了吗,送我过去?”
好。傅遇风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两人无声地向巷口走去。傅遇风这一次开来的是辆黑色的英菲尼迪,很低调的车型,车载音响里放着轻柔的钢琴曲。车里很干净,不像楚铭的suv那样零零碎碎的东西摆了一车。纪千羽坐在副驾驶上撑着头看向窗外,眼里倒映着街边的飞速掠过的万家灯火,眼底却是没有焦距的,连傅遇风时不时的注视都没有察觉。
是以等她察觉到路线不对的时候,傅遇风已经快开到了地下车库。纪千羽错愕地坐直身,看了眼周围又看向傅遇风:“我记得刚才是说让你送我到学校?没什么问题的,我跟我室友关系都还不错,不用担心。”
傅遇风把车停下,无声地卸下一口气后转过头来看她。
这一眼来得沉静而清明,纪千羽是何等七窍玲珑的人,一个对视就明白他已经看穿了自己蹩脚的谎言。纪千羽抬手揉了下额头,看着傅遇风没什么办法地笑了笑,无奈地摇摇头。
“我知道你想帮我,谢谢你,可是有些事情也请你不要过多插手。这是我的人生,过好过坏都是我自己担着,我不需要其他人屡屡干预——尤其这种干预的动机不是想参与我余下的人生,只是怜悯随意地施以援手。”
“这很让我难堪,几乎是将我这仅存的一点自尊都踩进泥里头。我想要的东西你既然给不了,那其他的部分,我也并不需要。”
傅遇风定定地看着她,眼中像是有什么迅速而汹涌地塌陷下来。纪千羽看不清楚,也无意深究,解开安全带打算下车,却被傅遇风一把按住了手腕。她震惊地看回去,傅遇风对她摇了摇头。
他说:“不是施舍。”
那是什么?助人为乐吗?纪千羽几乎要被气笑了,颇觉讽刺地耸了耸肩。
“难不成是喜欢我?那你亲我一下吧。”她说,挑衅地扬眉看了回去。
出乎她的意料,傅遇风没有马上移开视线,两人对视了数秒后,才忽而叹了口气。
“我喜欢你的蓝眼睛,像阳光灿烂的晴天,也像多瑙河泛起涟漪的水。”他温和地说,在纪千羽极度错愕的视线中抬起手,掌心的温度落在纪千羽微凉的鼻尖与眼睑上,倾身靠了过来。
“但是接吻应该闭着眼睛。”
唇上一片柔软温热的触感,来自一个浅尝辄止的吻。纪千羽纤长的眼睫在温热的掌心下剧烈地颤动片刻,而后渐渐安静下来。
车载音响的cd里来来回回循环着一首钢琴曲,纪千羽坐上车到现在一直心绪繁乱,没有认真听过,现在陷入极致安静的心颤时反倒有一两句音符飘进了耳朵,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这一路围绕着自己的钢琴声究竟是什么。
《whenthelovefalls》。
《当爱降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