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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倒不是没想过这么一天,但事情毕竟来得太过突然。三天时间这么短,好像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突然就到了这一天。纪千羽光鲜靓丽地站在音乐厅门口,优雅得体的笑容下是为人所不知的僵硬,捏着手包的掌心沁出细细的汗。踌躇良久,反复定了定神,终于深吸一口气,迈进了音乐厅。
傅遇风的父母没有通知他们具体的抵达时间,到现在也没有过两人。纪千羽今早从睁开眼起就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随时待命等待这场见面,但直到现在华灯初上,演出即将开始,依然没有接到来自两位长辈的只字片语。她在外面等了又等,确认还是没有消息后终于死了心,走进音乐厅时还在琢磨是不是二老有什么事情耽搁了,落座的那一秒依然显得心事重重。
然而下一秒,她的视线落在旁边的位置上,骤然呼吸一窒。坐在她右手边气质高雅的女性看着陆陆续续进场就位的演出人员,只留给她一个线条优美的侧脸。然而那五官依稀间太过熟悉,让她的心猛地骤然又快速提起。纪千羽的视线越过这张似曾相识的侧脸,缓缓地落在隔了一位的男人脸上,心里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
她曾经在病房外,隔着一道门,听过这两人的声音。傅遇风的五官像他母亲,气质上则和他父亲更加肖似。他们身上带着天然的一家人的特质,让她觉得亲近又心生胆怯,怔怔地看着他们,动了动嘴唇,却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兴许是她视线中的情绪太过强烈,被她看着的两人顿了顿,先后转过头来。傅遇风的母亲看着她,温和地笑了笑,朝她轻轻颔首。
“初次见面,千羽。”
“楚阿姨,傅叔叔……”纪千羽紧张地眨了眨眼,在开口后慢慢平静下来。她努力按住仍然飞快的心跳,朝楚瑜和傅声努力地露出最好看的笑来,“怎么没我和遇风去接你们?做晚辈的多有失礼,太不好意思了。”
她努力地组织着语言,每个字出口前都要仔细斟酌,从没觉得自己的词语储备这么贫乏过。楚瑜指了指傅声,朝她柔和地解释:“你傅叔叔的工作不太方便请假,我们这次来也是克服了很多问题,实在没法待得太久。看完这场演出就要连夜坐飞机赶回去,何必再让你们跟着受累。”
楚瑜是音乐学院的教授,时间相对自由,傅声则是公职人员,且职位不低,出一次国要向上级层层报备,的确很不方便,也无法久待。纪千羽理解地点了点头,看似妥帖平静,心里的弦却已经崩到极致,鼻尖沁出细微的汗意,自己都未曾察觉。
楚瑜看出她的紧张,伸出手来,轻轻地拉住她的手。纪千羽只觉得自己呼吸都停了,楚瑜侧眸看了一眼台上,朝她温和地笑笑。
“离得这么远,虽然很早就听过你的名字,不过我和他爸爸,对你还真是不算太了解。”她轻声说,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掌心,“愿意和我们介绍一下自己吗?离演出开始还有五分钟,想说什么都可以。”
五分钟后演出就要开始,各种乐器和音乐家的座椅都已经稳妥地放置在了台上。这是一场纪念乐团成立两百年的庆典音乐会,在知名慈善音乐家加拉瓦先生的参与牵引之下,演出所得的所有收益都将捐献给慈善事业,是今年欧洲最为重要的音乐盛事。
在演奏大厅的楼上,是巨大的宴会厅,只待今晚的演出完美落幕之后,各界名流与新闻媒体都将济济一堂,将今晚的盛况向全世界传递。这里也不比一般的独奏演奏厅,黑暗中只剩下唯一的一束光,而是处处典雅精致,金碧辉煌,与灿烂恢宏的交响曲相得益彰。
傅遇风的钢琴也已经被搬了上来,坐落在台前,最靠近观众的位置,巨大的三角钢琴占据了舞台一角,黑白琴键和其他繁复的装饰相比过于朴素,纪千羽向钢琴的方向看去,却觉得自己渐渐平静了下来。
只有五分钟,但她忽然觉得自己想说的太多太多。
“好。”但她最终只是这么说,视线落在越过层层叠叠的观众与舞台上逐渐就位的音乐家,露出回忆独有的温柔。
“我叫狄安娜温斯特,还有一个名字是纪千羽,中奥混血。纪是我妈妈的姓氏,也是她为我取的名字。不过她在我几岁的时候就离开了,我在最近找到过她,见了一面。但是十五年时间太长,我和她都忘了曾经做母女时的感觉,她另有家庭,我也无法再叫她一声妈妈。我三年前为了她去往国内,在第二年的时候,认识了遇风。”
“我对他一见钟情,他拒绝过我很多次,也帮了我很多次。那个时候我被家里切断了经济来源,打工兼职画为生,日子过得极度艰难。他因为抑郁症,隐姓埋名,在一家午夜场酒吧当钢琴手,彼此都是最为狼狈的时候。看不见以后有什么希望,但却无法抗拒相互依偎的温度,因为没有明天而选择走在一起,在一起后却又无法抑制的渴望起共同的明天。”
“后来他为了救我伤了手,我为了替他复仇选择回到这里。在一起明明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放在我们中间却必须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到现在还不知道苦究竟有没有吃完。平心而论,或许彼此放过才是更好的选择,至少我们都不用这么辛苦。但是……”
倒数第二分钟,傅遇风终于从后台来到台前。他穿着的黑西装白衬衫是纪千羽昨晚上挑出来,放到头的那一套,领结是她逛了很久才买到的可心样式。他穿过喧嚣的大厅,在钢琴面前坐下,修长的手指轻轻放在黑白琴键上,忽而转过头,向观众席的方向看来。
纪千羽迎上他的视线,慢慢微笑起来。
“但是,让我们感到幸福的不是爱情,是彼此。”
这一刻,她听得见大厅中嗡鸣的声音,听得见楚瑜细微的叹息。但是她的心里静极了,她柔和地微笑着,听见楚瑜轻声开口。
“遇风这个孩子,虽然从小礼貌温和,但是性格很独立,话也不多,除了对音乐的执着与热忱之外,好像对什么都没有太大的兴趣。当年他来奥地利求学时踌躇满志,回来时却得了抑郁症,我和他爸爸都很忧心,和他长谈过一次,结果却让我们无话可说。”
“他生了病,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甚至抬不起一双作为音乐家的双手。但是他对一切都心知肚明,非常清醒,甚至可以说这个结果是他自己选择的——他说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打败他。但是在音乐上的失败,就像是被唯一信任的东西所抛弃与背叛。”
“所以他的心也抛弃了这份深爱与信任,理智上清楚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心却让他的手无法重新开始。他这样的情况,根本无法被开导,我们对此束手无策,无可奈何,放他去异乡漂泊。等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带着伤口可怖的右手,死寂的眼底却点燃了火。”
楚瑜顿了顿,没有在继续说下去。一直没有说话的傅声终于开了口,在乐团的指挥就位,演出开始的前一刻看向纪千羽,平静地朝她点了点头。
“我们当时就在想,纪千羽这个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其实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好的,坏的,出色的,糟糕的,都并不重要。”
“你是让他重新学会信任的人,也是他重新走向这里的理由。人生这么漫长,我和他妈妈不是那个能陪他走到最后的人,所以无论他的选择是什么,只要他觉得幸福,我和他妈妈都愿意为他的这份幸福做一个见证,全心全意地为他,为你们祈祷祝福。”
纪千羽眼眶顿湿,几乎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泪意。在亲情方面,她得到的向来不多,而从今晚开始,对她好的亲人终于多了两个。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在他如此重要的时刻里,果然值得见证。
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的旋律已经响起,清新古典的小调旋律优美,弦乐组与木管组率先起音,提琴与长笛萦迂出悠长丝滑的颤音。铜管组很快加了进来,圆号声层次丰富高昂,将浪漫平静的协奏曲演绎得一唱三叹。
这样繁复的和音犹如低吟浅唱,在渐低渐弱中将乐曲的情绪渐渐收敛。指挥的手向钢琴方面扬出螺旋式的邀请,黑白琴键被修长有力的手按下,深沉华丽的琴声像风吹过荒野,以裹挟着无数复杂的优雅与剔透荡在辉煌的殿堂。
这是他回归后第一次重大的演出,而在琴声响起的这一刻,他眉目平静地坐在钢琴后,身上洒满重新落下的细密灿烂的灯光,脚下的路是重新为他开放的音乐最高殿堂。
那些潮水般的鲜花与掌声,推崇与赞美,通通向他涌来,而观众席上坐着他迄今为止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在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的时候,纪千羽在人潮中站起身,傅声和楚瑜向她伸出手。
她扑进了这两个人的怀里,紧紧拥抱,在他们的耳边哽咽良久。三个人无声相拥,最后的最后,同时开口,都只说了两个字。
“谢谢。”
为了他,为了我。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