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薇认识傅遇风多年,从未想过还能见到他这样一面。
像他那样温和疏淡,看起来那么遥不可及的人,也会为了一个姑娘牵肠挂肚至此,人在千里之外也要事事谋划,自己朝不保夕也想护她周全。
所以说爱就是这么个奇妙的东西,它能让人变得不像自己,却又甘之如饴。宁薇心中叹息,苦笑着承认了这点。她曾经喜欢傅遇风很久,一直喜欢到知晓傅遇风有了心上人的时候。如今扪心自问,却非常清楚自己绝对无法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在他当年消失在奥地利的时候,她退缩了,没有放弃一切追上去,也许从那个时候起,就注定了终将放弃这段单方面的感情。
毕竟爱是这么激烈决绝的全心全意,她给不起,所以得不到,合该有此一劫,好在明白的不算太晚。
那么,纪千羽呢?
心念电转不过瞬息之间,宁薇收回有些恍惚的思绪,朝纪千羽凝神看去。这一眼却让她再次恍惚了一下,看着纪千羽,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纪千羽端正地坐在沙发上,头发妆容都一丝不苟,眸光流转间带着高贵的强硬,一个眼神都能让人心中一紧。这样的她,宁薇觉得很陌生,可念及她的身份,又觉得温斯特家的大小姐就应该是这幅样子才对,傅遇风面前的那个任性偏执的落魄姑娘,只是她在心上人面前的小意温存,刻意伪装。
可是如今这样通身高贵气度的纪千羽,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僵坐着,一动不动,眼睛都不转一下,像是中了一条定身咒语,周遭的人影绰绰都成了虚影。宁薇在一旁看着担心,小幅度地碰了碰她:“千羽……?”
纪千羽的眼神颤抖了一下,屏住呼吸顿了两秒,慢慢转头看向宁薇。她用力地望向宁薇的眼底片刻,仿佛终于确认了这两句话的真实性,眼圈顿时便红了。
这是她和傅遇风分开到现在,第一次听到对方的消息。
第一次听人说起,在这个度日如年的时刻,他在遥远的另一边,同样也在为之尽最大的努力。她一直这么坚信,却是头一回感受到这份坚信的价值。
像是两颗距离遥远的探测器分隔在宇宙两端,沿着被设定好的轨迹各自沉默运行,不断地发射着探索信号,只为搜寻到曾经拥有又错过的交汇时刻。
如同隔着遥远星海的沉默相拥,为了相聚的一刻,各自长久漂泊。
这本是个令人惊喜交加的时刻,然而纪千羽忽而抬手盖住眼睛,用力地仰起头,将汹涌而至的泪意尽数咽回心底。
她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刻意想起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会让她所有的隐忍与狠绝都化为无穷的力量,而后转为深刻的疲惫。她不能让这样的示弱与眼泪展现在人前,她时刻绷紧的心弦已经经受不起这样的大喜大悲。
情深不寿,不过如此。
宁薇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纪千羽,眼底也有些微的湿意。太过执着的人总是走的格外艰难,她见过之前的纪千羽,没有现在这么光鲜,却也不带着现在这样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
这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比别人多经受了这么多,得到的东西却并不对等。
宁薇低低叹息,眼中难掩不忍:“你……有什么想跟他说的吗?”
虽然不是完全明白为什么两个人像是断了音信的样子,不过她愿意尽力所能及的帮助。纪千羽转过头来看她,眼中尚带着一点来不及消散的雾气,却朝她微微摇了摇头。
“不用了,谢谢你。”她轻声说,蓝色的眼睛像是一片宁静的深海。
“我有很多很多话想跟他说……但并不是现在,而是在重逢的时刻与我们共同的未来。”
而现在。
她慢慢站起身,黑色的裙摆服帖地摇曳在光洁的小腿上面,行走间耳垂的挂坠闪烁出一点迷人的光晕。红唇轻抿,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恍若鼓点。
“打完这场仗就回老家结婚。”她眸光微闪,朝正看着她的宁薇扬唇,郑重地说:“到时请务必过来。”
“在我的家乡,这其实是句flag……”宁薇无奈地说,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我答应你。”她用力地点着头,看着纪千羽离去的背影。这个过分纤瘦的身影看上去无可挑剔,无懈可击,仿佛两句话就让她凭生出了能够撑到最后的动力。
一定要幸福啊,宁薇带着一点惆怅与洒脱地想。
因为没有人比你更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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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瑟家族的动作比她预计到的还要利落许多,纪千羽头天晚上将宁薇说的两句话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辗转反侧,许久不能入眠,第二天就起的晚了些。等她一觉睡醒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头一天还在发酵期待着双方回应的媒体和公众,已经拿到了他们想要的回应。
这个回应却让他们都有些大跌眼镜的感觉。
纵然整件事情确实是莱瑟家族的不对,但莱瑟家这种全然理亏毫无二话的态度,还是让所有人非常意外。对一个家族来说,脸面何其重要,而面对菲力克斯的这件事,莱瑟家不仅没有遮着掩着,反而自己主动站出来,在自己的脸面上又踩了两脚。
出面道歉,解除婚约,惩治祸从口出的女明星,为温斯特家族拱手送上一个克恩顿大街上的独栋商品店面,以及为狄安娜小姐开办个人画展……认错的态度好到不可思议,对温斯特小姐的尊重显而易见,他们疯了不成?!
事出反常就会惹人多想,正常逻辑解释不通的时候,许多人就会千方百计地试图找出个合理的理由。于是在明里暗里的推波助澜之下,很快有人替莱瑟家族开解,又有人对温斯特家族大加理解同情,甚至还有人为菲力克斯喊起了冤……这场公关危机处理得简直是教科书式的漂亮,任谁也不会觉得两个家族的友谊会因此受到影响。
除此之外,温斯特家的大小姐狄安娜也算是正式出现在公众面前,照片也是头一次流传到了网络之上。许多人惊叹于她的美丽,替她打抱不平,也有人将她和路加菲力克斯等放在一起比较,虽然她对此毫不感冒。
爱美之心是人之天性,不管怎么说,这张脸为她的亮相,开了个最好的头。连同画展的事情也因为她的名声大噪而顺利许多,到时不管是欣赏还是凑热闹,总归不会门可罗雀。
虽然深居简出,但她的履历还算漂亮,她的画其实是获过奖的,只是之前无人在意。而今被人扒出来,免不了得到一片惊叹声,连带着许多人对她大为改观。
在这个艺术的国度,一个才华横溢又身份尊贵的美人,有资格得到众人的尊重与赞美。
纪千羽早早料到这个结果,对这个舆论走向并不吃惊,挑了个恰当的时机,放出了自己要捐肺给父亲的消息。
多么感人至深的父女情深,社交软件上再一次为之大哗,纪千羽却已经不再关心,她这段时日都在整理自己的旧画,顺便画几副新的,再有尽最大努力调养自己的身体。
她实在是太过消瘦,几乎已经到了营养不良的边缘,等于为手术凭添几分风险,让原本就不是十分把握的手术更加不令人放心。
纪千羽对此同样无可奈何,只得配合着医嘱尽量调养。但这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对于手术推后的建议,她毫不犹豫地断然拒绝。
卡尔的身体已经拖不了太久,这是一场等价交换,她需要为卡尔续命去做自己的钻营,个中凶险如同赌博,富贵险中求,绝没有后退的道理。
日夜流转,日子过得飞快。画展当日,纪千羽穿了条低调又不掉身价的裙子,带着宽沿花帽,混在熙熙攘攘参观的人群当中,和众人一起,看着自己的画。
其实她是真的喜欢画画,在最开始无忧无虑的时候就拿起了画笔,这些年深居简出,大部分的时间都消耗在了画画上。虽然她远渡重洋是去找纪秋馥的消息,不过如果不是真的想深造,也不会坚持要去那边的美院交流学习,在学校里困那么久。
她有天分,也有毅力。她的所有导师都断言,只要她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一定会有令人羡慕的成就。可惜人生总有取舍,她选择了如今走的这条路,以后拿起画笔时,恐怕再也找不回曾经的心无旁骛。
这是她的第一场画展,也是最后一场了。
拜社交媒体和傅遇风的朋友们所赐,这场画展的人气和观者质量都可圈可点,她在人群中认出了一个颇为权威的评论家,看表情并无多少不满。几个评论家四处看了一圈,在一幅画前陆续驻足,纪千羽在心中无声轻叹,也跟着看了过去,眼神却在看清那边的情况后骤然一凝。
那边挂着的,是她最近几天新画的一副。蔚蓝色宁静的海面与清幽的月光,波澜闪闪发亮,渡船像行驶在一片星光上。
而她为之屏息的,却是背对着她,站在画前驻足的人影。这个人影让她既熟悉又陌生,纪千羽怔怔地看了半晌,深吸一口气,有些僵硬地慢慢走了过去。
“……遇风?”她声音低低地问。
面前的男人应声转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