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孟惊羽默默递过来带些诧异又有些好笑的眼神,林世卿知趣的敛了笑意,道:“唔,那个,我笑不是因为刚才刘副都统的那句话。”
哼,明显的欲盖弥彰!
不过这么一搅和原来尴尬冷凝的气氛倒是一下子淡去了不少。
孟惊羽眉宇间有些无奈,却也有些好奇,给林世卿了个台阶,道:“那你是在笑什么?”
林世卿冲孟惊羽抿嘴轻笑道:“佛曰,不可说,”转过头对刘阳一躬身道:“殿下武艺卓绝,在我之上。若刘副都统实在技痒,本公子倒是乐意奉陪一二。”
刘阳一脸鄙夷的看了一眼林世卿那小身板,撇了撇嘴,道:“打死打残不负责?”
林世卿笑得益发慈眉善目:“本就是我的提议,自然可以不负责。”
夜色中,林世卿白玉般的脸颊笑意盈盈。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一向胆大的刘阳看到了林世卿这表情,却总有种笑里藏刀不寒而栗的感觉,连带着语调都开始多了几分色厉内荏,一把拔出身侧大刀,反手一拍,插进了身边的沙地,刀柄微颤,刘阳胡子一吹,哼了一声:“打就打,谁怕谁!”
林世卿低头抿嘴一笑,解下身上狐裘,左右看了看,递给了孟惊羽,看到孟惊羽递过来的一个担忧的眼神,林世卿笑着摇了摇头。
林世卿此举不光是帮孟惊羽在军中立威,也要让自己在军队中有自己一个光明正大众人认可的位置,所以,这一架即使刘阳不主动找事,他自己都得寻个机会。
林世卿走上前,一身白衣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下里显得格外醒目。
“指教了。”林世卿抱拳。
“你个小白脸不带兵器?”刘阳心里涌起些不祥的预感。
林世卿摇摇头,道:“足够。”
刘阳一天被刺激两次,哪里还有心思想想有没有陷阱,对方这样做是否是已有把握了?眼看着对方没拿武器,心里想着总不能让外人瞧不起自己,于是将身边的红缨大刀一脚踢飞,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
然而林世卿却是身形轻盈,左突右闪,刘阳根本连他衣角都抓不到,一身蛮力都有一种打到空处的脱力之感。
刚过几十招,刘阳就不干了,手下不停,嘴里大嚷道:“只会躲不敢迎算什么英雄好汉?”
林世卿跃起落下步伐不乱,口中轻笑:“小白脸也没说自己就是英雄好汉啊!”
刘阳一听,嘴里的话顿时被噎了回去,脸色涨红,拳头所向之处更是凌风阵阵。
不过林世卿说归说,身形虽仍是轻灵飘忽,却也时不时的和刘阳过上几招。刘阳一看对方不再一味闪躲,也兴奋了一会,可拳头出去是出去了,也没打到空处,可这回打到的却像棉花,轻轻软软,根本无处着力,更别提使力了。
林世卿眉目如画、身影纤细、招式优美,一身白衣犹如九天仙人在黑夜中翩跹起舞;刘阳招式尽管只讲实用,动作粗糙,此刻却被林世卿引得好似也带了些阳刚之美。虽然身在局中的刘阳内心暗暗叫苦不迭,可在外人看来,二人打斗却是你来我往极为精彩。
一直跟在孟惊羽身旁的校尉偷偷抬眼打量着他的神色。校场上二人相斗他虽是不大看得懂,可看到孟惊羽眉头越锁越深,估摸着应该这皇子殿下心情不好,摸摸下巴,小心翼翼的开口道:“殿下,您看他们俩是不是打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叫个停?”
黑夜中,孟惊羽俊逸的眉形皱起一个思索的形状,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狐裘,吸了吸气,素雅清淡的香气传来,抬起头仍是看着场中:“不必,看着。”
也在一旁看着的沈寄寒转头看了看孟惊羽,露出些深思的神色,又将头转了回去。
那校尉不解的“哦”了一声,也默默低下了头。
林世卿还过几招,胸口忽然涌起一阵闷痛,抬头一看,一轮弦月高悬空中。
——今日并非十五,怎会……
林世卿险险躲过刘阳一拳,心中暗惊,最近虽是频发了许多,可也不该提前了这么多啊?
思绪未断,胸口闷痛却是一阵紧似一阵,林世卿心知此时应该尽快服药,不能再拖延,于是一反刚刚游走缠斗之姿,脚步一错侧身躲过一边拳风,回手就是一掌。
那正是刘阳旧力已竭新力未生之时,刘阳若是侧身躲避,大半可能都是避过。可是碰到这种情况,常年呆在军中的刘阳脑子里却是只有两个字“拼了”。
一方是五指纤长,掌风凌厉;另一方是铁拳紧握,沉稳有力。
众人屏息。
二者相接发出沉闷声响,刘阳暗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血迹,倒退三步,林世卿借力向后一倒翻,轻盈落地。
众人一看二人反应,高下立辨。
林世卿一抱拳:“承让。”
刘阳虽是狂妄却也不是蠢人,知道自己落败,并未狡辩。吐了一口血吐沫,又抹了抹嘴,朝林世卿道:“老子技不如人,没啥好说的,输了就是输了!不过,你能打败我,也说明你小子虽然娘了点,也算有能耐。但是这里是军队,单打独斗谁不会?能领咱们打胜仗的才是老子心中的真英雄!心里虽然还不太服,但是你们不就是让老子服服帖帖和兄弟们跟着你么。你们皇帝皇子那点事老子管不着。没别的话,只要你能打胜仗,老子兄弟们过得好,老子就没啥好说的。这么着,老子不上阵的情况下,你要是能连续打三仗都赢,老子和兄弟们就服你!怎么样?”
避过一开始几场可以用来排除异己的硬仗,最大限度的保持自己手下的实力……这刘阳也不傻啊!
可这要求……
林世卿沉吟一番,将目光转回到孟惊羽处。
孟惊羽转回眸光,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道:“刘副都统是明白人,本王也不多说,一切便按你说的办。不过,这么多兄弟听着,你也要记得!大丈夫一言九鼎,既然说了,就要做到!”
刘阳刚输了一场,打的也不痛快,心里正是火大呢。虽然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点过分,但一听孟惊羽像是不信任他的话,却不免脾气更是暴躁:“放他奶奶个屁!老子说话什么时候不算数了!”
孟惊羽微微颔首,转过目光看向向他走来的林世卿:其他人看不出林世卿脚步虚浮,他怎么会看不出?刚刚他一变招自己就发现了。夜晚光线不佳脸色看不清楚,可他身形迟缓的那一下,在一直细细观察他的自己眼里却是再明显不过。
那校尉一见事情没有闹大,心里那块悬着的大石终于放下。又偷偷打量了一下孟惊羽神色,方冲底下的士兵喊道:“大家该干什么的就干什么去,都散了!”
下面的人看了刚刚那场打斗,都是暗暗咽了咽口水。后来又听了刘阳的话,深觉有理,随后自然就是老大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没过多久,校场的人就散了个差不多。
孟惊羽向前几步将手中的狐裘披到林世卿身上,低声问道:“身体如何?”
林世卿一怔,道:“没事。”
眼睛没看地,一步踉跄。
林世卿暗叹,若不快些服药,只怕……
认命的闭上眼睛,等着和大地的亲密接触,可等到的却是带着淡淡麝香气味的温暖坚实的怀抱。
愕然的睁开眼,孟惊羽的俊朗眉目近在咫尺:“你——”
孟惊羽扶着他的胳膊,半搂着她,如同暗夜般黑得浓重的眸子映出林世卿泛着暗青色的脸颊,眸光沉沉深不可测,口中却是轻柔:“小心。”
一旁的沈寄寒看到此景,脸上闪过几分异色。校尉瞟了一眼,便迅速的转过头,仿佛没有见到。
远处,闻讯而来的安铭没有移动脚步,脸上浮现沉思的神色。
大多数人原以为孟惊羽和刘阳在东郊校场的话不过是一时之诺,孟惊羽未上过战场,对于行军打仗多是纸上谈兵,而且一支现成的军队怎么可能不用?众人却未料到,孟惊羽说到做到,两月之间只用自己的两万大军连破清平六城,汉阳郡十八城池。途中军纪严明,不曾滥杀,不曾抢掠,甚至一路招兵,除却每座城池守军和从其中抽调到孟惊羽手下的部分,孟惊羽已从最开始的不过两万余人,增加到了近五万人。若是新旧加在一起便是连十万都不止了。
遭遇战、围歼战、攻坚战,一路上孟惊鹏虽是设置了无数关卡,孟惊羽却仿佛先知一样一一破去,中间虽有北疆公宗盛的暗中襄助,但也绝少不了孟惊羽的运筹帷幄。然而能使巧劲的即便使了,可也总免不了要打硬仗。
其中,尤以清平汉阳两郡交界的汴州城为最。
汴州是汉阳郡边城,原本就是作为继清平郡后第二个北面防守的关卡。城墙坚固,虽无地利可占,却在楚国几代皇帝真金白银的积累下训练出了一支武装到了牙齿的军队,从造价最高的重骑兵到普通的步兵,从投石车到两三人才能拉开的巨弩……只要是军队里该有的这里不但一应俱全,还储备丰厚。
孟惊羽打到这里来的时候刚刚好是十二月初,大雪封城,山舞银蛇、原驰蜡象。远目河山,一片银装素裹。
“二皇子羽”的黑底金龙大旗高高悬挂在像果核一样被包裹在最中央的帅台上。
旌旗猎猎,铁骨铮铮。
孟惊羽黑压压的五万士兵列于城下。
寒风呜咽,天地俱寂。
三尺青锋一出,百万儿郎跟随。
擂鼓咚咚声震旷野,伴随着汹涌而来的“杀”字,是更多人的鲜血。
皇子军着紫衣,帝军着绿衣。两军相接初始,尚还看得清楚颜色。然而不多时,紫衣颜色愈加深沉,绿衣则尽皆化为一片抹不去的猩红。
将军百战死,壮士几人归?
生命在战场上仿佛乞儿,廉价得弹指即逝。
沙场之上尸横遍野,兵戈之声却仍是不断,四方回荡着的喊杀声仿佛即将吞噬墨色苍穹下的一切。
中央帅台上,林世卿一袭月白长袍身罩滚兔毛白色裘衣,浅色的流苏在袖口边旖旎地勾勒出一朵半绽的梨花。颀长纤细的身影伫立在帅台前方,纤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另一只手掌。眸光清冷,直视着前方,似乎在倾听,又似乎在等待。散落的乌发漆黑如墨,只用一根白色发带随意束起,披在身后。
“报——对方已开城门迎战!”
“报——右翼军侧面推进,安铭将军已和主力军汇合!”
“报——左翼军被合围,沈寄寒将军受伤!”
“报——左翼军已突围,对方败退!”
“报——敌方城墙已被我方攻陷!”
林世卿听着前方捷报频传,不知为何,心中却总是有种不祥的预感。抬手揉了揉神经直跳的额角,口中指挥若定。眼神却始终跟随着那抹银甲黑马的身影。
一人,一骑,一剑,游走于修罗地狱间。平时或温柔或难测的少年如同化身夜叉罗刹,仿佛再年轻灼热的鲜血都捂不热他手中那柄寒光四溢的长剑。
伏尸百万,血流漂橹。萧萧烽火中,千军万马,抵不上这一人一骑惊采绝艳。
手起,刀落。
侧身,横推。
刺出,回手。
每一个动作都那样浑然天成,每一步招式都那样挥洒自如。乱军之中,那银甲黑马的组合显得那样炫目。如血残阳下,俊美无俦的脸庞溅满浓稠的血液,银色的铠甲间隙隐有鲜血渗出,脊背挺拔,高贵得仿佛天神降临,连收割生命都显得理所当然。
林世卿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
孟惊羽,我该怎样形容你?
你说你天潢贵胄,衣食住行却与普通士兵同甘共苦——泥泞路上,你从不骑马,和后勤部队一同推车;大雪天里,你解下御寒裘衣赠与士兵,不顾自己已冻地发抖的身躯;每次打完仗,你的伤口还未包扎,便先去探望营帐里其他受伤的士兵;你说你真龙附体,每次打仗必会身先士卒……
我原想,我的这支私兵只认人不认令,若真有意外尚且还是我自保的一张底牌。
可如今,我开始犹豫。
林世卿遥遥望着远处的那抹身影,眸色挣扎。
这样帮助他扶持他究竟是对是错?
不经意间,远处银光一闪,爆出一蓬血雾。
林世卿不敢置信的眨了眨眼。
那大概是自己眼花了……打了这么多次仗,他从没受过什么大伤,这次应该也不例外吧……
林世卿又揉了揉额角转过头去看向桌上的行军布阵图,寒冷的天气里,心中却无端的有些烦躁。然而这种烦躁,却在听到下一条战报时,全数化为难以遏制的急切和担忧。
“报——殿下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