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在一个剧组里,任何消息都是瞒不住的。
“田导和俪萍在处对象呢。”
“好上了?”
“早好上了。你没看他们好几个晚上都一起走的?”
“哎,你知道吗,上回李少虹来,就当着大家的面说,这戏完了,他们这对也肯定完了。”
没有戏的时候,平海要么在片场看看学学,要么跟着李雪见跑来跑去地帮忙。
不管是屏幕里,还是现实中,你都很难不去喜欢这个人。
低调,踏实,乐观,爱开玩笑。
对于田导这事,他是这么说的:“啥东西都可以用时间去衡量,当然包括爱情。”其实他也不看好。
他不明白李雪见为什么会喜欢自己。就如田导当初在街上遇到他,看了他放风筝的姿态,就很喜欢他,十分放心地把小牛这个角色交给他,可田导从不带着他,最多偶尔碰到说几句话,有时候能感觉到很明显的大人与小孩的隔阂。
但是,李雪见却没有。
别人会好奇地问,平海就听到过;道具组的老常,李雪见当时是这么回答他的,“这孩子啊,和我投缘,你信不信,大家现在叫我戏疯子,以后啊,这称号铁定是他的!趁着现在,多带带,人生啊,聚少离多……”
若不是平海感觉不到情绪,一定会被他故作书呆子感怀悲伤的模样给逗得哈哈大笑。
看人,看缘。
有缘,才有和。
除了在片场或者和李雪见跑来跑去,他对于自己那个小宿舍,也是蛮喜欢的。
“你感觉不到情绪啊!真是太厉害了。”她一边说,手还伸过来摸他的头。
他不喜欢被摸头,就挥手拍开她的手。
她眯着眼睛又伸出手,他小心提防之下,还是被她摸到了脸。
“可感觉不到情绪,你又是怎么演的呢?”
“一开拍我就入戏了。好像有两个自己。”
“什么意思?”她双手托着腮,盘着腿,穿着在家经常穿的一套衣服:红色的毛衣,黑色的打底·裤,看起来妖娆妩媚,孤男寡女的真换个别的男人在这里,肯定要出事!
但平海什么感觉也没有,或者说他感觉不到任何情绪;照着问题,说着答案:“一个是平时的我,冷静能跳出画框思考,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其实并不想说,说到这里又犹豫了,真想跳下床离开。哦,不对,这是我的床!
说到底,互相吸引就这么回事,你在乎我,我在乎你。
无关爱情。
就一个字,缘。
“另一个我……”他忽然打了个冷颤,一只柔柔软软的手握了上来,“好像魔症,不受控制,就成了戏里的那个人,尤其是第一场戏,我们大家一起吃饺子的时候,我好像真的成了小牛。”
既然平海的私事大家都会知道,那么没有理由张泓的事情别人就不了解。
她去看了医生,配了安眠药,连续好几晚睡不着,满脸憔悴,给人的印象就如鲜花失去了水分,似乎快要枯萎。
据说许多人都找她谈过,但没什么用,有些事你只能靠自己。
田导对于她有一种非常矛盾的心理,既想让她离开这部戏,好好的散散心,又因为她最后还有一个镜头没有拍完,所以没法让她杀青。以至于现在留着她,每日碰到,都会非常尴尬。
平海转头看了会儿窗外的风色,说:“或许明天就会下雪。”
他们可以在屋子里呆一天,也许是她喜欢他陪着,年龄小了8岁,像姐姐和弟弟,什么话都可以说,而且对方感觉不到情绪……真得挺好玩的。有一次她聊着聊着,天就黑了,然后她就靠在他的床上,两个人一起发呆,到最后,平海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就见她躺在身边已然睡着。乌黑的秀发如云般,流淌在指尖的感觉,凉凉的,柔柔的。
一晃眼,在剧组呆了六天。
田导把之前的许多镜头补拍完了。似乎他也开始兴奋起来。这种感觉就像拍李雪见和吕俪萍的对手戏。
不,似乎有更多的期待。
这天下午,是平海的戏。
空旷的院子里有三十人左右,都是剧组里的,田导坐在监视器后面,听着灯光师在喊,“灯光好了!”白天户外的戏,对灯光要求不高,但因为这戏开场小牛和街道里的玩伴靠在屋子的玻璃窗外面向里张望,所以拍的时候,灯光师傅不调整好,阳光会把整个剧组都印到玻璃窗上去。
小牛以前一直住在这里,直到第二任继父病死,王树娟再嫁后跟着搬了出去。
这院子本是房东蓝奶奶的,但经过革新后,物是人非,两个小伙伴靠在窗边,进行交谈。
“这间屋子让街道人给占了,是革新组织的仓库。”
小牛不需要说什么,他是第一次知道这里变了,所以在反应,在思考。他跟着小伙伴离开窗户,走向屋子门前,来到石阶上。他边看周围的变化,一边坐到石阶上,面无表情,却给人无所适从的神态。
小伙伴跟着坐下来,用非常地道的普通话说着台词:“蓝奶奶被送回老家了,听说她爸爸是大地主。”
小牛才不想管蓝奶奶家里是不是地主,“丙辰他们家也搬走了,搬哪去了?”
“我也不知道,都半年了,也不见个人回来。”
“卡!”田导一喊,“过了,换机位。”
摄像师的动作极快,或许是怕小演员状态难以控制。
摄像机架在两人的身后,一男一女走进院子,男的推着一辆自行车,两人手臂上都带着白袖套,这是那时候革新组织的标志。
男的与小伙伴打了声招呼,他们是常见了,但小牛不认识。
镜头里,他只有半个背影,他几乎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坐在监视器后观察的田导第一时间感受到了这背影的力量。
正面的男子,边上的小伙伴,都似乎不存在了……
“喏,新来的,刚搬来半年。”小伙伴对他说话,可在画面中,更像是天外飞来的旁白。
田实的注意力全部被小牛的半个背影给吸引过去了。
入戏了的平海,不受控制的,像在梦中。
另一个冷静无比的他正在思考:
这就是变化。
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
若是我现在回到镇子上,那家店是否还在?
若干年后,店里是不是还会有一群人进去打闹?
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可变化来了,母亲,父亲,妻子,都还是一一离开了我。
或许,我只能看着。
田实站了起来,远远地注视着平海。
他沉浸在戏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他的眉毛微微地垂落,除此以外,别无表情。可一种悲伤,最纯粹的,可以毫不费劲地,出现在看着他的每个人心里。
这感情带着时间的魔力,仿佛历经数十年的沉淀,又好像带着空间的伟力,穿越千山万水的执着,就这么活生生地在院子的台阶上降临了。
田导过了好久,才记起,喊了卡。
镜头再次回到正面,给了两人。
背后的门窗上还贴着封条,小牛把头埋进了双腿间,蹲坐在那儿,显得如此无力。
小伙伴拍了他一下,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香烟。本来他要说“来一根”,然后小牛才做出反应。
可小牛已经在摇头了,在他说“来一根”的时候,却忽然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片刻后还是拒绝了,“不会。”
看着对方熟练地拿出火柴,点燃,吸烟,小牛羡慕地拿过香烟盒,取了一支出来,闻闻,看看,然后放在嘴边。
烟到嘴边的时候,他的眼睛自然而然地眯了起来。
上一世,他高中的时候就学会了吸烟,年龄比小牛和他的小伙伴要大一点,他是属于吸了第一口就醉了的人,吸上了,也极难戒掉。
刚生儿子那段时间,他是想戒的,也戒成功了。可后来,家里出了事,便自然而然地又吸上了。
那句网络上的词说得很到位:抽的不是烟,是寂寞。
或许只有戒烟成功的人,再又一次抽上烟,才会有这样的感悟。
最爱抽烟花树下,一口烟来一口香。男人抽烟,需要的不是吸进肺里的尼古丁与烟焦油,这些你可以要也可以不要;但飘散的烟丝,与呼吸间的厚重或是绵柔,就像人生中一道至关重要的风景——陪伴,支撑,宛如朋友,朋友怎能不要?
现在不会,可我终究是要会的。
这句话小牛没有说出口,却在看着香烟的眼神中,表露无遗。
第7届第9届两次获得华夏电影金鸡奖最佳摄影的侯永被这个少年的表演完全地吸引住了,摄像机就如他的目光一般,死死地盯在了小牛的面部,从捏在指尖的香烟,到嘴唇,到眼神,到眉梢,到发间;如情人的爱抚,轻柔舒缓地触摸他的每一寸肌肤。
为了躲开镜头而站在院子两侧的三十多个剧组成员,都齐刷刷地注视着平海。
其实今天这些人有一大半是来看热闹的,只怪剧组里隐秘传播的速度比正经的事情都要快,田导带来一个小演员,这小演员感觉不到情绪——一个没有喜怒哀乐的人!这得有多奇怪?
没有人会不感兴趣,这些人站在现场倒不能说是为了看平海和田导的笑话,最多是凑个热闹,满足一下好奇心。可如果一个感觉不到情绪的十二岁小演员突然爆发了演技,甚至在这个处于起步阶段的电影年代里,使出了十年后的演绎方式,这就足够吓人了。就如92年的春晚舞台突然放上去近景魔术,听着那个家伙嘴里说:“见证奇迹的时刻!”估计整个华夏电视机前的观众都会瞪目结舌,呆若木鸡,就好像现在这些围观的人一样。
“卡!”田导打破了寂静,整个剧组如发条一般开始运作,收拾,整理,准备下一场戏。
平海从台阶上走下来,走向田导,短短十几米的距离,就被摸了四次头,拍了六次肩……他不明白这些人有什么好兴奋的。
他又回到了没有情绪的状态。
其实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刚才那场戏有多厉害,拥有别人没有的未来的经验,人生阅历,看过的,听过的,都是这个世界目前阶段人们无法理解与想象的,思维与表现方式自然会有不同,倒真说不上有多么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