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会议是在周五,而公安局那边,很快有了反应。
一个周末的时间,STR分型对比结果就出来了。
周一一大早,检察院的电话打来,将那结果传真给了祝锦川。
那薄薄的一张纸捏在他手里,看似没有分量,却让凌俐紧张地直咽口水。
祝锦川淡淡地一看,之后面无表情地瞟了她一眼,说:“果然没错,有三个找到了来源,分别是郑启杰以前的邻居和同事,都还活着。”
凌俐一点都没有料对的方向的惊喜,只觉得自己前期的准备全部化为乌有。
她咬着唇:“真是狡猾。”
不仅再说郑启杰,还在说余文忠。
祝锦川将那张纸撕碎了扔进纸篓,冷笑一声,说:“只怕剩下两个也都是活人身上的。余文忠,他果然是知道些事的,郑启杰一开始也是为了误导警方的调查,要不然,谁会把邻居家带着毛囊的头发、同事手上掉落的皮,还有磕破头用来止血的手帕收集起来,将他自己往食人恶魔的方向上引。到了快要开庭的时候,才告诉辩方律师那些DNA其实是从活人身上来的。”
凌俐沉沉点头,心情极度郁闷。
就郑启杰和余文忠这轻轻松松的小花招,现在不仅是故意杀人存疑,连侮辱尸体也成了无证之罪。
“警方的调查结果目前没有公开,但也瞒不下去,余文忠已经提出要加大排除范围,如果警方无所作为,那他下一步必定是直接公布DNA来源。所以,我估计刚才我看过的东西很快就会到余文忠手里。到时候,又到了他大做文章的时候了。”
祝锦川分析着之后案件可能的走势,跟凌俐想的也八九不离十。
凌俐默不作声,站在祝锦川桌前发着愣,嘴微嘟着眉头皱起,眼睛眨巴眨巴的,跟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
看她孩子一样的表情,祝锦川心里一暖,轻笑一声:“看你,嘴噘得老高,就那么不高兴吗?”
凌俐还没有回话,祝锦川又垂眸看着她手的方向,笑说:“你快饶了我的桌子吧!看你都要掰下来一块了。如果余文忠落到你手里,只怕这时候已经被你掐死了。”
凌俐这才注意到自己手紧抓着桌角,用力太过指甲盖的粉红被挤在了一处,指甲前端成了很明显的一轮弯月。
她松开桌子甩了甩手,有些闷闷不乐:“我就是讨厌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就没人能管管他了吗?这样的公知律师真讨厌!”
“有啊,怎么没有?”他眼里酝着笑意,“你也去弄个记者会,自封为自干五小粉红,就可以名正言顺骂他了。”
说完,又故意把视线放在她今天穿的粉色连衣裙上:“就穿这身去。”
凌俐几秒后反应过来,也忍不住笑起来。
随着她的动作,黑亮柔顺的头发在肩膀上扫来扫去,而粉色连衣裙衬得皮肤白亮清透,齐刘海掩映下,原本太过瘦削冷清的脸,竟有了一丝甜美的感觉。
去年瘦弱到完全撑不起衣服的身材,今年竟然丰腴了点,说是亭亭玉立都不为过。
祝锦川微微怔住,表情微动。
不知不觉,熊孩子已经长成这副模样了?
几秒后又释然一笑,这二十五都快过完了的凌俐,哪里还是十几年前那个无恶不作拿竹竿捅马蜂窝的熊孩子?
祝锦川若有所思:“再几个月,你就二十六了?”
凌俐一愣,有些不明白怎么忽然话题转到自己年龄这里,不过也点点头:“是。”
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之后低下头在自己的日程本里,不知道在写什么。
被这一打岔,凌俐刚才的委屈、不甘和低落的情绪终于消失无踪。
她微偏着头,眼里都是不解:“其实,我一直想不通,郑启杰的动机在哪里。”
祝锦川刚好写完,盖上笔盖抬起头:“动机?”
“对,他对唐傲雪下手的动机。”
凌俐回答,又在脑海里梳理了一番前因后果,把自己的推论说了出来:“这案子从一开始就不对劲。警方最早以为郑启杰是个杀害多人的变态食人恶魔,所以不惜冒着巨大的风险也要让案子把程序走下去,想要让他接受法律的制裁。但是,郑启杰并非杀了至少六个人,很可能被害者只有唐傲雪一个。”
说到这里,她略停了停,看到祝锦川眼里是赞同的神色,又继续说了下去。
“郑启杰的行动可以分成三个阶段,第一,准备作案的阶段,包括收集、搬运实验室废液、准备塑料垃圾桶,同时筹划接近唐傲雪,准备那五个来源不明的DAN载体,挖下了陷阱给警方跳;第二,作案,处理唐傲雪尸体,仅仅留下两截残臂,等待唐傲雪失踪一年后,故意弄坏家里电路让电工上门,残臂被人发下;第三,被抓起来进入看守所,除了收集实验室废液,其他关于案情方面几乎是零口供,一年间熬下了警方的讯问,直到起诉阶段突然告诉辩护律师案情的关键所在,导致了三天前我们在庭前会议的被动。”
祝锦川点着头:“没错,我也知道你的疑问是什么了。郑启杰一早就布下了陷阱等着警方去钻,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大费周折隐瞒事实一年?如果说想要用这个方法脱罪,那不如一开始就把残臂处理掉。”
听到他说出问题的关键,凌俐再不多言。
她从证据里看到过唐傲雪的残臂,很短的两小截,一点都不起眼,如果找个偏僻点的地方点一把火烧掉,或者如他们所猜测的那样,找王水来融掉后残液倒入大江,岂不是一了百了?
又何必把自己弄进看守所,背了个重罪还附带着一个量刑不重但挺恶心的罪名。
所以,事情到了这里就陷入了逻辑的死循环,这让凌俐想破脑袋也想不通。
顶着这样的犯罪成本和犯罪风险,做这样一件看起来白费功夫的事,难道真的就只为了挑战司法的权威?
祝锦川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习惯性地拿起他的钢笔开始轻点桌面,几分钟后,终于开口,却没有给她答案。
他只是说:“你是不是更想见一见这个神秘的被告人了?再等等小吕吧,她那边,可能会有收获也不一定。”
看凌俐呆呆的反应不过来,祝锦川无可奈何:“她今天早上去了省检,之后还要去公安局,最多到午饭后就回来了。”
祝锦川故意卖关子,凌俐心神不宁等了一上午,午饭都吃得没滋没味。
饭后一个小时,吕潇潇果然回来了。
一进门,她直冲冲跑到祝锦川办公室:“不撤的,也不会改成故意伤害罪,武检汇报省上的结果是,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公安局上上下下都坚持认为郑启杰就是真凶,这可能是定罪的唯一机会,哪怕出丑也认了。武检让我回来问您一声,之后余文忠那边可能花样百出,不会那么好对付,您是继续代理还是要避一避锋芒?”
祝锦川一点都没有犹豫,一挥手:“当然继续。”
吕潇潇显然料到这结果,面上表情都没变,又看向凌俐:“那件事也有结果了。”
凌俐云里雾里:“什么?”
“不就是你想见见郑启杰?”她说,扬着眉心情飞扬,“本来,看守所是死都不松口的,说这样的请求没有过先例,现在这一被算计也恼了,决定铤而走险一次,所以同意让你以刑事附带民事诉讼代理律师的身份,以商量民事赔偿为借口,去见一见郑启杰。”
凌俐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吕潇潇继续说:“今天周一,余文忠周五庭前会议一结束就提了会见申请,公安局必须在四十八小时内安排会见。公安局那边好容易找借口把周末两天拖过,也还好余文忠周末回了他庆州的老窝去。我拜托人查了下,他今天下午的航班,三点半就到雒都,所谓何事不言而喻。快则今天,慢则明天,他必然会去再见一次郑启杰的,我们要赶在他之前去一趟。”
“对,”祝锦川点着头,“马上就去,如果被余文忠告知被告人庭前会议的结果,我们更是没办法再从郑启杰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了。”
“这事是绕不过余文忠的,他在阜南这边的势力也不小,很多学生就职于检法两家,另外……”
吕潇潇竖起手指,咬紧牙关:“听好了小凌子,本宫的新仇旧恨,你师父的前程往事,都指着你给我们争口气了。”
凌俐心情激动,这时候头如捣蒜只知道应承。
祝锦川则是难得一见的尴尬表情,叹了口气:“别扯上我好不。”
半小时后,雒都四环外的雒都市公安局看守所。
距离大门两三百米的地方,停着吕潇潇新换的橙黄色路虎神行者。
祝锦川的车怕是被余文忠重点盯防的对象,最好低调点。恰巧吕潇潇换了车,车牌都是新的,不那么起眼,免得提前暴露行踪,又引出什么事端来。
尤其是那伙子无处不在的记者。
祝锦川和凌俐,坐在车后座。
“戴上眼镜吧。”祝锦川说。
“哦。”凌俐乖乖答应,从背包里摸出许久没戴过的那副黑框眼镜,犹豫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微侧过身子,从眼睛里把隐形眼镜给扒拉了出来,放到随身携带的隐形镜盒里。
祝锦川头都没转一下,等凌俐弄好,抬腕看了看手表:“走吧,余文忠现在应该刚上飞机上,就算有人通风报信,也打不通电话了。”
凌俐点点头,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她不那么自信地看着自己的衣着,抬头询问两人:“我这样穿能行吗?不会被被告人觉得太嫩了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吧?”
她今天完全没想过会被抓来看守所,早上随便找了条连衣裙穿上就出门了,竟然是这样清淡的颜色。
太不像个律师,太不专业了!
祝锦川没有作声,吕潇潇做了个夸张的快要仰倒的表情:“大姐,你问了不下十遍了。可以了,美美美,就等着你去迷倒被告人,让他赶快交代自己的犯罪事实,我们能早点收工吧!”
凌俐双颊一红:“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