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几天的阴雨连绵,周一的早晨,是个阳光灿烂的大晴天。
六月中旬的天气已经酷热难当,写字楼里也到了没有空调活不下去的地步。
可这空调着实有些太强劲了。
凌俐拢了拢身上半袖的针织衫,打定主意明天一定要带件更厚的来,要不怎么扛得住会议室里这二十二度的室温。
显然这空调开得这样低,有些将就律所里这时时都需要西装革履的律师们。
又是例行的半月例会,三十几位律师交流下来,基本上一上午的时间就过了。
祝锦川依旧是长袖衬衫加领带的穿着,大热的天也从来没见他换过短袖。
他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写得密密麻麻,手里那支惯常用的奶白色钢笔,时不时地轻点桌面,尤其是在听到能让他耳目一新的办案思路时。
凌俐低下头,缩了缩脖子,看到没人注意到她,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凌俐,你说说唐傲雪的案件。”
她还没合拢嘴,忽然被祝锦川点名,吓得她忍不住一哆嗦。
真是防火防盗防祝大状啊,但凡她有一点走神和不上心,马上他的责难就来了。
还好她早有准备。
前半个月,她花了很多时间在南溪,忽略了工作这边,不过她从来都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笨鸟先飞的道理。
工作时间把正经工作耽搁了,自然要用空闲时间来补。
连续两周的加班,上个周日晚上她更是加班到三点,以至于上班时间有些精神不济。
凌俐打起精神,逐字逐句把事先做的工作笔记读完,不过关于目前案件的关键点,她还是隐下了没说。
在场三十几个律师加助理,人多嘴杂不说,他们这样的中型所也没有严格的管理机制,更没有共同的利益关系捆绑能让内部铁板一块的。
唐傲雪这案子没什么收益,却很重要。被人找麻烦上门还打不还手的,不仅祝锦川忍不下这口气,她作为好大一个靶子,是首当其冲的。
既然他们在案子上有后招,自然不好让不相干的人知道,她有些想法只能下来交流。
祝锦川听完她的发表,也不做点评,匆匆问着下一个案子:“好,下来再讨论。之前的对赌案件怎么样了?”
例会结束后,不出所料,祝锦川让她到他办公室去。
凌俐估摸着祝锦川是要问案子的具体情况,毕竟马上就要开庭前会议,进行证据交换。据说,庭前会议的时候,都会有记者在场。这样的阵势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自然还是有些紧张。
她捧着厚厚一摞资料进去,还没来得及放下,祝锦川就递给她一个卷宗:“先看看吧。”
坐在祝锦川对面的座位上,凌俐草草地翻完卷宗,心里震惊不已:“强奸杀人?好恶劣。”
祝锦川小口咂着茶:“是的,少见的恶性案件。”
接着放下茶杯抬头看她,眼里带着几分审视:“余文忠小动作不断,这案子我们很被动,目前在拖时间,先得让他消停下来再说下一步。”
没想到话题转这么快,凌俐微微一愣,心思马上从刚才那个夺人眼球的强奸案,回到她想要跟祝锦川汇报的情况。
她斟酌一番,开口问:“师父,能不能安排我见一次被告人?”
祝锦川有些意外:“你知道的,作为被害人的律师,诉讼法没有给予你见郑启杰的权利。”
“可是也没有禁止啊,”凌俐赶忙回答,“我查了所有的程序法,都没有说被害人代理律师就不能提出这样的要求。能不能,试一下?”
祝锦川看着她眼里期待又紧张的神色,一笑,说:“你这个想法也算大胆,我可以尽量去争取一下,毕竟,这案子里公检和咱们,是站在一起的。”
得到他的肯定看法,凌俐心里稍安。
接着,她又提出另一个要求:“我还想去找黄志聪的老公,也就是锦城大学的那位副校长李泽骏问一问的,我觉得他也许知情,说不准还是关键人物。”
祝锦川意外扬起眉,深深看了她几眼,并没有说话。
“怎么了?”凌俐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叹了口气,声音平静轻缓:“凌俐,你这样无头苍蝇一样的乱撞,只怕会起到反效果。李泽骏和郑启杰不一样,这个人还有个身份是政协委员,如果你就这样贸贸然上门,指不定会惹什么麻烦的。还有,事到如今你也应该知道,这场官司打的不是事实和证据,而是策略。”
凌俐想了想他的话,认真地反驳:“策略也应该建立在充分的调查和取证上,我认为……”
“我说不必了,现在也还没到你需要见李泽骏的时候。”祝锦川不给她说完的机会,开始发问,“听说,前些天你又和南之易去了趟南溪?”
凌俐表情一滞,马上恢复平静,老老实实回答:“是的。”
祝锦川既然上次跟她提起了南之易和谢柯尔,而她因为投毒案一事耽误工作去了南溪好几趟的事,自然也瞒不过在所里有众多眼线的他。
“还是因为那案子的事?”祝锦川看着她,面上的神色看不出喜怒。
凌俐轻轻点头,也不欲多说什么。
从查清老鼠药的来源开始,以祝锦川消息的灵通,必然已经知道了什么,只是他从来没和她谈过这个问题。
不过,从他一直表现出来的态度来看,他大概是认为凌俐所做的这些都是徒劳。
果然,祝锦川沉默了数秒,开口陈述了自己的观点:“案子过去这么多年,如果有什么疑点,只怕早就暴露了出来。时间越长,悬而未决的可能性越大。凌俐,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要过分地脑补,导致自己陷进泥沼出不来。”
凌俐乖顺地点着头,心里却冒出了一丝抵触的感觉。
他总能这样理性,在有关案件的事上,从来不掺杂一点私人感情。
所以,哪怕当年的凌伶和他有过长达四年的一段情,他也能完全立在“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立场上看待那场惨剧。
还一直劝她,不要沉沦下去,要开始自己的生活。
固然,她最后的选择也是这样,放弃了继续深入调查下去的机会。可是她和他的出发点不一样。
不是谁都能像祝锦川那样,能在做决定的时候,始终让理智占上风。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在当年凌伶告诉他家里人的遗传病时,他选择了退却吧?
而看似冷酷无情的钟承衡,却是一头撞上来陪着凌伶粉身碎骨的那个人。
心里漫过一丝苦涩,凌俐刚忙调整心态,止住自己的思维不要发散地太开。
祝锦川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他又不是圣母转世,当然可以独善其身,她根本没有立场指责他,更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拿道德去行绑架之事。
更何况,那是凌伶和祝锦川的往事,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几秒后,她平静地回答:“好的师父,我知道了。”
祝锦川点点头,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接着将刚才她匆匆看完的卷宗推给她。
“你好好看看这个案子,下个月,你将出庭为被告人辩护。”
凌俐心里止不住的震惊。
祝锦川从来没有让她同时代理两件案子,而且所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尽量不让女律师代理强奸案件。
凌俐一时间没忍住情绪,声音有些冲:“我为什么要替这样的人渣辩护?”
祝锦川两手一摊:“指定辩护,没办法,你有意见就去跟司法局说。”
凌俐不服气起来,一时血气翻涌:“什么叫没办法?两个月前我刚办过法律援助案件,不管怎么轮,也轮不到我头上来的。”
司法援助案件一般一年能有两三件,她又不是专门办理法援案件的律师,怎么就能这样频繁地接手?
显然,里面有人为操纵的因素。
“人为操纵”的嫌疑人一点都没心虚,他扬着眉:“正是因为那个案子效果还算好,虽然最终还是改判了,却让律师协会都知道了有这样一号人。这样一个的案子让你打,是因为别人认可你的能力。”
顿了顿,祝锦川又说:“法援中心主任找上门想让我们所里接手,我也认为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不管对你专业还是对你工作时候的心理来说,都有好处,所以我才没有因为这案子的特殊性而拒绝。”
凌俐闭上眼睛,指尖微微颤抖着,似乎心情起伏很大。
什么难得的机会,什么看不见的好处,她已经不是之前什么都不懂的小菜鸟了。就她刚才粗粗浏览那卷宗的初步印象,被告人罪大恶极,基本没什么辩护的空间。
所以说,这案子又是因为没有律师肯接手,没有律师想违背自己的良心为被告人辩护,才又扔垃圾一样扔到她这里?
心里一阵愤愤不平,几十秒后,她睁开眼:“对不起师父,我不会为这样的人渣辩护的。不管司法局那边说什么,我都不会出庭。”
停了几秒,她又一次强调:“如果非要把这案子立到我头上,那么只会让这人渣死得更快。”
祝锦川眯起眼睛,声音沉下来:“凌俐,你不能这样任性。我知道这案子里为被告人辩护,会让你良心受到煎熬,可有弊必然有利。律师成熟起来需要各式各样的案件打基础,你缺乏这样的一课,所以必须要补上。”
“有利?”凌俐嘲讽地一笑:“我不知道为一个强奸自己亲生女儿导致未满十四岁的孩子怀孕,最后为了杀人灭口,竟然喂孩子农药还把尸体抛进化粪池的人渣辩护,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好处?三观被颠覆?还是对人性恶的认识更加深刻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