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十点钟,在脑外科的大楼外,南之易看见出现在眼前的凌俐时,呼吸一滞。
她换了身衣服,素着一张脸,下巴尖得他看着揪心。
下意识地伸出手,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还好,至少没有再发烧,也没有前些天睡眠不足的黑眼圈。
憔悴,但看着精神还好,这让他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了放。
凌俐乖巧地站在原地,任由他的大手拂过,任由他视线带着检视掠过她身上。
南之易稳了稳刚才有些急促的气息,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还这样早?”
凌俐哑着嗓子回答:“我知道找到钟卓雯了,不来看看心里过不去。”
南之易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凌俐看着他胡子拉碴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的模样,心里有些着急,问:“情况不好吗?”
南之易微微点了点头,说:“刚才医生说她的生命指征终于稳定下来,应该可以活下来的。只是,醒来的几率可能不是很大。”
脱离生命危险算个好消息,不过凌俐还没来得及高兴,南之易的后半句话又让她的心沉了沉。
她艰难地开口:“也就是说,她可能会成……”
植物人三个字,她终于还是不忍心说出口。
南之易垂下眸子,睫毛的阴影让凌俐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一阵沉默后,他先开口:“晨间温度还是很低的,你病还没好的,还是先回去吧。”
凌俐坚决地摇着头:“我想等能探视的时候去看看她。”
南之易很是不赞同,说:“你去也看不到,我们不是亲属,重症监护室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最好的专家给她治疗,还有警察二十四小时守着,她有最好的医疗环境和最严密的保护,你帮不上什么的。”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几秒后,又说:“还有,她父母都来了的,我怕……”
他话没说完,凌俐却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想守着那小丫头,可钟承衡和史美娜,未必愿意见到她。
目前,警方高度怀疑钟卓雯遇害是与九年前的案子有关,也高度怀疑那案子另有真凶。
如果警方的怀疑成真,那么就意味着,凌家不仅害了一个钟承衡,现在又间接害了钟卓雯,父女两人都因为凌俐或者凌俐的家人遭受大难,她这时候出现,只会点燃别人的怒火而已。
凌俐闭上眼,强忍住声音里的一丝哽咽,说:“他们怪我也好,骂我也好,打我都没关系,我只是想看一眼她。”
她睫毛根部蕴着的点滴湿意,终于还是漫过眼帘,顺着苍白的脸颊滑下,滴在地砖上。
南之易的心似被狠狠揪了一下,狠狠地痛着。
沉默半晌,他回答:“好吧,我陪你去。”
ICU外,除了几个警察以外,还有一大堆人,热闹地像是菜市场。
凌俐和南之易到的时候,正好是钟卓雯的老师,得到消息前来探望。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老师,握着史美娜的手,两眼含泪表情沉痛,嘴里一直念着钟卓雯多优秀,对于钟卓雯的遭遇,她很遗憾,希望孩子早点醒来。
她是好意,可这无疑于在伤口上撒盐。
钟承衡靠着墙站立,仰头看着头顶冷白色的灯,对周围的吵吵嚷嚷置若罔闻,仿佛谁都不能影响到他。
史美娜似灵魂被抽走一般,除了麻木的点头,没有其他反应了。
凌俐上前,刚想说话,被南之易拉住手臂,回头看到他微微摇头,满眼的不赞同。
他轻声说:“你要去做什么?安慰,还是道歉?”
“我也不知道,”她茫然地摇摇头,“只是觉得不能无动于衷。”
他沉默几秒,跨了一大步,站着凌俐前面,说:“既然如此,我们一起去,本来,这就是我的错。”
凌俐和他对视,刚才茫然的目光,一下子有了焦点。
她刚要和他说明,这件事和他无关的时候,一个穿着警服的中年人走来,环视一圈,说:“正好,你们都在,跟你们通报一下目前调查的结果。”
走廊尽头的值班室被警察临时借用,用来向家属了解情况以及通报案件调查进展。
“初步断定,受害者遇袭,确实和九年前发生在南溪的那起投毒案有关,警方正在加紧排查嫌疑人,争取尽早破案。”
警察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还特意在凌俐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凌俐的心倏然间抓紧,耳边传来史美娜尖利的声音:“九年前?怎么回事?你说的什么案子?”
钟承衡眸子动了动,放在桌面下的手,一瞬间捏紧。
比起一直被瞒着的史美娜,钟承衡更知道钟卓雯这大半年在搞什么,也更加清楚的来龙去脉。
警察朝史美娜解释了一番,其中有凌俐知道的,更有凌俐不知道的。比如,关于警方在钟卓雯被发现的地方找到的她的背包,其中有gps定位设备的痕迹。
又比如,有人利用这隐秘的设备,监控钟卓雯行踪的事。
而从购买记录排查,这设备的信号接收终端,是一个曾经在凌安镇生活过的人的手机。
按照警方的推测,想必是钟卓雯一次次重返南溪的行为,惊动了蛰伏在暗处的那个人,终于动手。
凌俐闭上了眼,心底一片晦暗,那警察之后说的话,她渐渐地听不清楚了。
事情果然朝着她最怕的方向发展,钟卓雯这个曾经因为那案子生活受到巨大影响的孩子,再一次因为投毒案,受到伤害。
而对于钟承衡来说,他被冤枉了八年,现在可能有另外的真凶出现,还又一次伤害了他的孩子。
史美娜显然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反复追问着警察:“怎么会?谁会那么狠,向个孩子动手?”
凌俐则提起一口气,注视着对面的警官,问:“是不是已经有了怀疑的人?能告诉我,是谁吗?”
那警官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说:“现在还不能透露,以防犯罪嫌疑人逃走。总之,你们和案件相关的人,都要注意自身安全,警力有限,也不可能分配警察天天跟着你们。”
十几分钟后,通报案情结束,警察走了,剩下的四个人,则在办公室里没有离开。
没有人说话,空间里是一片静谧而压抑的沉默。
从知道钟卓雯遇袭可能和九年前的投毒案有关时,史美娜从一开始的不相信,到现在已经平静下来,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凌俐想象过史美娜这个异乎寻常坚强的女人,在得知女儿因为,却没想过,会是这样一副了无生气的模样。
“对不起。”她斟酌了好久,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三个字。
史美娜却像没听到她的话一般,一点反应都没有,仍然保持着沉默。
“对不起。”她再次提高了声音,丝毫不顾旁边南之易不赞同的眼神,继续道歉。
却是一直靠墙站立的钟承衡,动了动唇,嗓音沙哑:“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
随着他这句话说出口,刚才一直没有反应的史美娜,忽然有了动作。
她抬起眸子,视线越过眼前的凌俐,落在几米远靠墙站立的那个又高又瘦的男人身上。
“钟承衡,你不觉得,你该解释一下吗?”史美娜的声音平静,只是她这异乎寻常的平静下面,只怕隐藏着滔天的情绪。
钟承衡沉默半晌,抬头:“解释什么?”
“雯雯去南溪调查九年前的事,是不是受你指使?”她问道,眸子里的神色,晦暗不明。
钟承衡站直身体,下巴的线条绷得紧紧:“美娜,我只知道她认识凌俐而已,她在干什么,我没有过问过。”
“是吗?”史美娜的声音里全是怀疑,接着沉默了一阵,继续说:“期末考试前,雯雯班主任老师有一次打电话来说,这学期雯雯请假有些多,害怕影响学习,当时我就觉得奇怪,怎么我都不知道她请假,后来才知道是你给开的假条。”
“是我开的,”钟承衡没有否认,只是解释道,“雯雯说是因为参加大学组织的生物工程体验活动,还拿来了盖了鲜章的邀请函,所以我同意了。”
“我还记得我当时说过,校外活动还是应该适可而止,重要的事成绩,你还劝我,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随她去吧。那时候,你是不是就知道了,所谓的校外活动,就是一趟趟跑南溪,帮你调查那个贱人的死因?”
“我没有!”钟承衡几乎是吼出来,“我要是知道,一定会阻止她!我甚至劝过凌俐,要她放开以前那段过去,为了自己的安全,也为了身边的人的安全,雯雯是我的女儿,我更不会让她去冒险!”
听到钟承衡提到凌俐,史美娜才终于注意到眼前毫无存在感的一张脸。
“对不起。”凌俐第三次道歉。
她身后的南之易,也上前一步,轻轻按住她的肩,向着史美娜的方向:“邀请函是我给钟卓雯的,和他们都无关。”
史美娜的注意力,却只在他们两人身上停留了几秒,之后视线仍旧放在钟承衡身上,情绪激动:“好,就算你之前不知情,那你现在心里是不是在想,多亏了雯雯的牺牲,九年前投毒害了你心上人的真凶,终于出现了?”
钟承衡握紧拳头,声音冷冽:“美娜,你需要冷静一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雯雯不仅是你女儿,更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
“不会吗?”史美娜凄然一笑,“要是当年能用雯雯的一条命换那贱人的一条命,你会不愿意?哦,对了,还有她肚子两个孩子,加起来的份量,我和雯雯又怎么比得上?”
钟承衡闭上眼睛,心口是锥心刺骨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