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潇潇正好端着杯子飘过,见凌俐拿着手机眼泪长流表情不对,拿过她的手机一看,顿时也沉默。
好半晌,吕潇潇把手机还给她,吸了吸鼻子,缓缓开口:“我也算办了不少刑事案子,这还是第一次为被害人哭。”
凌俐拿起纸巾收拾干净脸,又摘下眼镜把沾到镜片上的泪水擦干,深深吸气平复着心情。
吕潇潇侧头看了看她的脸,刚刚有些伤感的情绪飞到九霄云外,有些惊讶地出声:“小凌子,难怪你总戴着副厚瓶底眼镜,跟个老姑婆一样,原来你摘下眼镜这么面嫩,当事人怕是会以为你还是中学生吧。”
凌俐虚着眼睛看她,罕见地回嘴:“没办法,高度近视,不戴的话都看不清楚你是人是狗。”
吕潇潇被她气笑:“原来你也是个给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的货。”
她转瞬换上认真的眼神,郑重其事地说:“你约周泽到所上来吧。我陪你一起见他,全程录音录像,降低执业风险。”
她眼睛望向窗外,郑重其事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人会让这个案子有实质性进展。”
几天后,凌俐终于见到了周泽。这是个文弱秀气的男人,二十四五岁,白白净净戴着眼镜,却干着和他外表不符的挖掘机司机的工作。
周泽说了那天案发的情况,和祝主任从警方那里了解的情况基本一样。
对于当天吵架的原因,周泽说:“为这个问题,我们吵过几次了。曲佳一直不愿意结婚,不结婚就算了,可是小柚子一直没有上户口,再不解决这个问题,以后上学要怎么办?”
凌俐点点头,又问:“你们当初生小柚子的时候为什么不结婚?”
吕潇潇推她一下,甩来一个白眼:“你傻啊,当年曲佳才十八,不够结婚年龄。”
周泽也苦笑着说:“当年我也不够年龄办不了结婚证,所以小柚子没有出生证成了黑户口。现在上户需要亲子鉴定,鉴定费就是一大笔。”
凌俐点点头,又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当年年龄不够不能登记,可案发时候双方年龄已经满足登记条件,还有个两岁的可爱女儿,为什么曲佳还是不愿意结婚?
沉默了一阵,吕潇潇又问周泽:“所以你们当天是因为要给小孩上户口的事情发生纠纷?”
周泽点头,长叹一口气:“小柚子刚生了一场肺炎,家里的积蓄用得一干二净,但是户口问题不办不行。那天我说实在不行我找工友借点钱,先把鉴定做了再说,不能再拖了。她突然很生气,我也没忍住脾气顶了几句,结果却……。”
他有些说不下去,沉默了一会儿,又慢慢说着:“我本来很恨她,可是那天你们说她想看看小柚子的时候,我突然又不那么恨了。我听说取得被害人家属的谅解的话,罪犯的责任会减轻,也许会少坐几年牢。我愿意谅解曲佳,你们去给她争取减刑吧。”
送走周泽后,吕潇潇很有些兴奋:“果然,我的直觉没错。取得了家属谅解,减轻刑罚板上钉钉的事,应该不会判死刑立即执行。如果精神状况鉴定有点什么产后抑郁症之类的,说不定死缓就换成无期了。”
看凌俐若有所思的模样,她又推推凌俐:“小凌子,你怎么了?”
凌俐紧抿着唇,眉头蹙起:“我很想知道曲佳不肯结婚这个问题的答案。”
吕潇潇“嘁”了一声,招牌式嘲讽表情上线:“你别老纠结于穷枝末节了,能不费吹灰之力拿到周泽的谅解,已经是最好的结果。现在你就关注怎么让再次进行精神鉴定的申请通过吧,这才是你该绞尽乳汁的方向。”
凌俐被吕潇潇荤素不忌的做派噎到,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然而,这个问题却像生了根一般在她脑中挥之不去,直到晚上回了家,在饭馆里帮忙完毕又洗漱完毕躺下来准备睡觉了,她都还在想。
“不结婚,又不去上户口,吵了几句就把自己女儿杀掉……”凌俐喃喃自语着,呆呆望着有些掉皮的天花板。
轻叹口气,凌俐关掉台灯,在一片黑暗中仍然紧皱着眉头想着案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坐起身来,被自己心中的想法震得不能自已。
难道,亲子鉴定才是本案的关键?
第二天一大早,凌俐拖了个刚来的实习律师小程,跟她一起去看守所见曲佳。
短短十天时间,曲佳瘦了很多,眼睛凹陷显得很大,眼神黯淡没有神采,清秀的五官浮在惨白的脸上,模样竟有些骇人。
见到凌俐,她心情似有些好,竟然唇角弯弯对她笑起来:“谢谢你凌律师,看守所已经把小柚子的照片给我了。”
说完,她眼睛突然又没了焦点,喃喃自语着:“这下我再不会怕谁把她抢走了。”
凌俐看她没有一丝求生欲望的模样,心里有些难受。
斟酌了好久,她终于缓缓开口:“曲佳,你如果一直想着自己会被判死刑跟小柚子相聚,怕是希望会落空。”
曲佳闻言,眼神再次聚集到凌俐脸上:“没关系,我自己想死,还有谁能拦着我?”
仍旧是那一潭死水般的眼神,凌俐心里有些堵得慌,强忍住心里不适的感觉,对曲佳说:“你的家人为了你四处奔波,我也去拜访过你的同事、老师、邻居还有朋友,他们都愿意为你作证向法官求情。还有,我昨天见了周泽,他愿意谅解你,还让我们帮你争取减刑。”
曲佳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然而那情绪转瞬即逝,只惨然一笑:“没用的,谁也帮不了我,你们都不会明白。”
她的话让凌俐无话可说,当事人自己放弃,作为律师再怎么努力,也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一般,软弱无力。
凌俐沉默了一阵,终于还是说出心中盘旋已久的话:“曲佳,你一直不愿意做的亲子鉴定,在小柚子死后,为了确认周泽是否是她的亲生父亲,已经做了。根据STR分型,小柚子确实是你和周泽的亲生女儿。”
如她所料,这个问题果然让一直死气沉沉的曲佳有了反应。
她身体紧绷着,手拿到嘴边,啃起指甲来,没一会儿大拇指上的指甲已经啃秃。
啃指甲是人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的一种表现,虽然曲佳没有说话,然而她身体语言却清楚地告诉了凌俐答案。
果然被她猜中,曲佳怕的是亲子鉴定这回事。所以曲佳不结婚,又在上户需要亲子鉴定这件事上一拖再拖。
凌俐叹了口气,正要开口问她为什么要怕亲子鉴定,曲佳却抬起眼睛,冷冷一笑:“你不用骗我,我和周泽都不是O型血,怎么会生下O型的孩子?”
凌俐愣了一愣,正要回答她的问题,却见曲佳抬起手,又按响了桌下呼唤警察结束会见的铃声。
回到所里,凌俐急匆匆去找祝锦川,跟他说这次会见曲佳的情况,还特别强调了曲佳在知道DNA鉴定结果后的异常表现。
祝锦川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听完后,马上打了电话让和凌俐同去看守所的实习律师小程进来。
他嘱咐小程:“今天你在看守所听到的事,关系到委托人的隐私问题,不能宣扬出去,明白吗?”
小程乖顺地点点头:“我明白的,主任。”
祝锦川又转头向凌俐:“你也一样,一定记住。”
直到小程掩门出去,凌俐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直愣愣看着祝锦川。
祝锦川明白她的疑惑,微微摇头,缓声说:“你第一次办理刑事案件,果然经验不够。曲佳为什么不愿意做亲子鉴定,对她减刑有任何实质意义吗?怎么非要在这个问题上分个黑白对错?”
凌俐被他这个问题问住,好一会儿,有些不死心地说:“曲佳误以为不是O型血的父母生不下O型血的孩子,所以以为小柚子不是周泽的女儿,害怕亲子鉴定情绪失控因此犯下错事。这个案子里面,肯定还有另外一个人和曲佳有感情纠葛。”
祝锦川斩钉截铁打断她:“我们律师要做的本来就是千方百计维护委托人的权益,在具体个案上,我们的辩护甚至要独立于案件客观事实。既然这个案子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就不要节外生枝了。你现在重新向检察院提起一份申请精神状态鉴定的申请。”
从祝锦川办公室出来,凌俐皱着眉头,有些闷闷的。
律师所有行为要以当事人的利益为先,对于这一点,凌俐很认同。不过,这个案子明明还有隐情,曲佳是不是和另外一个男人有感情纠葛,确实对她减刑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被周泽知道,说不定还会起到反效果,影响周泽现阶段愿意谅解的心态。
可是,靠隐瞒真相得来的家属谅解,真的没关系吗?万一周泽从其他渠道得知这一消息,岂不是更糟?
凌俐叹了一口气,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只好转移注意力开始忙重新申请鉴定的事。
快到下班的时候,祝锦川突然走到她跟前,手里握着电话,眉头紧皱。
“凌俐,你不用再管申请鉴定的事了,”他说着:“曲佳的案子你也不用负责了。”
凌俐忙站起身来,满脸惊诧地看着他。
祝锦川脸黑得似能滴下水,声音也很严厉:“如你所愿,曲佳精神鉴定肯定是得重新做了。”
凌俐更是摸不着头脑,这不是好事吗?
却不料祝锦川语气沉沉:“刚才看守所来电话,曲佳企图自杀,撞墙晕了过去。再醒过来时,好像真的疯了。”
他的话,似晴天霹雳一般让凌俐呆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