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产权案件终于告了一段落,接下来的几天,因为要和对方谈判和解事宜,又要跑法院,凌俐有些忙碌。不过,这种终于觉得自己不是在做无用功的感觉,让她很有些振奋。
从法院回到律所已经是中午,门口财务办公室里的林姐看到她,微笑着问:“小凌,前几天开庭还顺利吗?”
凌俐抿嘴笑笑,轻点着头:“专家证人很给力,对方已经提出想要和解了。”
林姐倒是有些意外,转瞬后又笑开:“那就好,听说你这案子挺难。”
她停了几秒,又压低声音:“祝主任刚刚出差回来了,我看他心情还不错,你去见见他吧。”
听到祝锦川出差归来,凌俐本有些雀跃的心突然沉静下来。
这个案子告一段落,不知道师父下一个交给她的,又会是什么案子。
回自己座位放好资料,凌俐深吸几口气,起身到祝锦川办公室门口,轻轻叩了门。
门内传来祝锦川低低的声音:“请进。”
凌俐进门,在沙发上坐下,背挺得笔直,脸上虽然很平静,心里其实有些惴惴不安。
祝锦川还在低头看着手中的笔记本,时不时划两下。
他今年三十四,从业已经有十年,以前一直做的刑事辩护,最近几年忽然转向了知识产权领域。
跟凌俐的低起点相比,祝锦川完全是高配版的金装律师。
帝都大学毕业,顺顺当当过司了考执了业,没几年就成了合伙人,大案子办过不少,认识的人都会叫他一声祝大状。
祝锦川两年前跟他前妻离了婚,所里的知情人如林姐,说起这事时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入所一年多,其实祝锦川对她也不算严厉,甚至很少说她,但是凌俐总有些怕他。
他实在太少笑了,几乎没有表情,总是紧锁着眉,总是穿着正装,连不打领带的时候都很少,板正又严肃。
再加上自己入所以来的惨淡战绩……
所以,每当需要单独面对师父的时候,凌俐就像上学时候因为成绩不理想,害怕班主任单独找她谈话一般,战战兢兢。
她暗叹一口气,自己这废柴律师,如果不是因为祝锦川欠舅舅人情,当废物利用一般养在所里解决些小案子,怕是真的会被扫地出门吧。
好一会儿,祝锦川抬起头,说:“你今天开庭情况怎么样?这案子本来也难打,二审就是走个过场,结果不好你也别往心里去。”
祝锦川竟然很难得地安慰了她,让凌俐有些愣怔。
他久违的好脸色让凌俐心里微暖,回答道:“还行,对方提出和解了,不再是一审时候强硬的态度。目前正在协商,”
祝锦川似有些意外:“哦?我还以为输定了的。你都做了什么?”
凌俐微笑着开口:“我找了专家证人对抗一审时候的鉴定结论,效果不错,现在对方慌了。”
祝锦川点点头,终于夸了她:“不错,这个结果已经很好,下一步好好和对方谈,尽量为委托人争取权益,实在搞不定就告诉我。你先整理整理,本周把这个案子的材料拿给我看看。”
凌俐点点头,祝锦川又交给她一个文件夹:“这是有人拐弯抹角非要委托给我的一个刑案,案情比较简单。你知道,我其实好几年没从事刑事辩护了,你先看看,如果没有什么问题,就由你来主办,我到时候上庭就是。”
凌俐接过文件夹,打开看了眼,有些出神。祝主任是知道八年前那案子的,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受害人家属,天生会对刑事案件被告人有偏见,所里不会安排刑案给她办理。
结果,现在她不仅要办,而且还是一起故意杀人案。
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下意识地对这案子有些排斥。
祝锦川似看出她的疑虑,开口解释:“我知道你大概不会愿意办刑案,术业有专攻,律师都该走专业化的道路。不过,你刚入行,不要把自己限定在某个框框内,趁年轻多接触些类型,说不定会有新的想法。”
凌俐点点头,抱着文件夹站起身来,说:“那我先出去了。”
祝锦川“嗯”了声,在凌俐快要出门的时候,突然喊住她,问了句:“你请的专家证人是谁?”
凌俐转身,一板一眼回答:“阜南大学的南之易教授。”
祝锦川眼里闪过错愕,轻笑一声,说:“原来是他啊,难怪对方要和解。”
他的笑让凌俐有些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开口:“有什么问题吗?”
祝锦川轻轻摇头,好一会儿才说:“没什么问题,你也算歪打正着,真是傻人有傻福。这案子资料不用给我看了,没有参考意义。”
见凌俐还是呆呆的,祝锦川像是失去了耐性,脸又冷下来,挥了挥手说:“好了,你出去吧。”
凌俐回到格子间后,也好久没回过神。师父那句“傻人有傻福”,让她的心情有些糟糕。
原来,自己努力了好久,终于让这个案子有了转机,结果在师父眼里只是因为歪打正着请到了南之易。
熟悉的不被人认可的失望涌上心头,不过处理这点小情绪她已经驾轻就熟,几个呼吸间就平静下来,翻开祝锦川给的案子,认真看起来。
这是一起母亲杀害女儿、未成年人受害的案件。犯罪嫌疑人因感情纠纷,和一起同居的男友发生争吵,吵完架后,犯罪嫌疑人越想越气,为了报复男友,将二人的两岁的女儿藏进卧室存放衣物的木箱里,并用箱内的衣服将宝宝从头到脚覆盖。
为了防止孩子哭闹,犯罪嫌疑人还用手掌隔着衣服对孩子面部按捂了一分钟,后来又将木箱盖住。
被告人男友因为找不到女儿报警,民警在木箱里找到了已经死亡的孩子。后来,民警把犯罪嫌疑人控制并讯问,被告如实供述了自己的犯罪事实。目前,该案已经到了检察院,进入审查起诉阶段。
虽说这个案子很简单,没有复杂的案情、纠结不清的法律适用问题以及敏感案件中需要小心谨慎的红线与禁区,确实考虑到了凌俐第一次办刑事案件缺乏经验的实际情况。可这案情让凌俐很不舒服,心里堵得慌。
只是因为几句口角,懵懂无辜的两岁小女孩,就被自己的母亲捂死。为什么总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把家人、把自己都毁掉才甘心?难道只有她这样什么都没有的人,才会懂得珍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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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所的律师会见室里,隔着铁栅栏,凌俐见到了她办理的第一个刑事案件的犯罪嫌疑人。
犯罪嫌疑人叫曲佳,二十岁,初中文化,无业。
凌俐这次来是想了解案情,顺便听听曲佳的辩解,却不料不管她怎么问,曲佳只是呆呆坐着,眼睫微垂看着桌面,根本不说话也不回答。
吕潇潇很有些不耐烦,先还耐着性子看着自己渐变色的美甲,后来干脆支起二郎腿,脸色冷冷眼神跟刀子似的。
凌俐早上在所里开函件准备到看守所会见曲佳的时候,林姐提醒她,在雒都有这样一个惯例,会见涉及暴力犯罪的犯罪嫌疑人,一个律师是见不了的,必须得两个。
凌俐这才知道还有这样一条书上没有的规则,要不是林姐的提醒,怕是要一个人傻傻跑来碰钉子了。
然而,当时所有的律师和实习律师,要么开庭要么出门办事要么请假,除了正在为一份抢劫罪辩护词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的吕潇潇,没有其他人。
她正想着约个好说话的见习律师改期再去,吕潇潇居然放下手里的工作自告奋勇跟她来凑这个人数,让凌俐很意外。
吕潇潇一向看不起她,这个她是知道的,并且吕潇潇也确实有这个资本。
名校毕业,高分通过司法考试,聪明漂亮家境好,跟着马律师从事刑事辩护,第一个案子就是相当敏感的贿选案件,并且在这种有众多红线和禁区的案件中成长极快,已经能够独当一面,自然对凌俐这种只办过小案子还二十四连败的授薪律师不屑一顾。
这次,吕潇潇不仅陪着她来看守所,还开着自己的车当司机送凌俐过来,让她颇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
委托祝主任的是曲佳的母亲,十几年前跟曲佳的父亲离婚,之后带着女儿跟着二婚的丈夫生活在一起。她二婚的对象也算能干,小有家产,一家人衣食无忧,只是她多年来都没有再生育。
曲佳的母亲千方百计想为女儿脱罪,拜托了当年在刑事辩护领域风生水起的祝大状,可是曲佳这副丝毫不配合的样子,让凌俐有些头疼。
吕潇潇嗤笑一声,转头向凌俐:“你最好还是等案子起诉到法院以后早点去申请阅卷,守着这么根不声不响的木头,到了庭上你怕是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又盯住曲佳:“你这是后悔了不想辩解想以死谢罪?可惜没用,你死个千遍万遍,也救不回你女儿。”
曲佳终于有了动作,抬头看了看面前的人,又低下头去,仿佛微微叹了口气。
她轻声说:“我可以拒绝你们当我律师。”
吕潇潇冷哼一声正要说话,凌俐转头对她说:“我来吧。”
吕潇潇翻了个白眼,也就不再开口。
凌俐放缓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诚恳温和:“曲佳,你这样的情况有可能被判无期以上,就算我们不为你辩护,司法行政机关也会给你指定律师的。”
曲佳定定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凌俐见她似乎态度有所改变,继续劝她:“你妈妈很想见你,可是现阶段你还不能会见亲属,所以委托我们进来看看你。”
曲佳的眼神依旧死水一般黯淡吴波,好一会儿终于开口:“你们能带张小柚子的照片给我吗?”
凌俐还没来得及回答,吕潇潇却很快反应过来:“你要照片干什么?你自己捂死的女儿,现在又想她了?”
曲佳却对吕潇潇挖心的话没有反应,只是愣愣地说:“这几天梦不到小柚子,我快记不住她的样子。如果我忘了,到了下面哪怕遇到她都认不出来,那该怎么办?”
说完,又抬头:“拜托你们,一定要给我送张照片,可以吗?”
凌俐被她直愣愣的眼神吓住了,吕潇潇也有些吃惊。
却没想到,曲佳说完这句话,下一个动作是伸手按了结束会见的铃声。
眼看着女警进来带走曲佳,凌俐实在有些回不过神。吕潇潇看她一脸的不可思议,笑出声来:“再奇怪的嫌疑犯我都见过了,这个不稀奇。”
又起身拉她衣服:“走吧,别浪费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