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都市中心一家茶楼的包房内,长长的一张条桌,四周围坐着十几个人。
钟承衡坐在长桌的最左端,微眯着眼看着周围一圈拿着相机的记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底却有些不以为然。
而坐在他身边的史美娜,拿着那厚厚一叠的判决书,一字一句慢慢念着。
她念了二十几分钟,终于接近尾声:“……综上,本院认为,四被害人系中毒死亡,但原判认定致死原因为氟乙酸盐鼠药中毒依据不足,认定的投毒方式依据不确实,毒物来源依据不充分,与上诉人的有罪供述不能相互印证,全案证据达不到确实、充分的证明标准,不能得出系上诉人钟承衡作案的唯一结论。”
钟承衡的听到这段,心下微动。
那一日,在接近五个小时的庭审后,法官当庭宣判。
当他从法官口里听到刚才的那段话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这和之前的几次判决方向都不一样。
这么多的否定和不确实、不充分,是否代表这些无法查清的案件事实,会使疑点利益归于作为被告的自己?
自己盼望多年的自由,仿佛近在咫尺。
然而,那时候的他,心底却没有一丝波澜,反而有些沉郁下来。
曾经拿一张张熟悉又遥远的脸,随着法官轻缓而坚定的声音,渐次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先是凌家戍、张守玉,然后是小伶,还有小旻……
最后,是当年耿直又脾气火爆的凌家二妹。
记忆中的凌俐说话从不拐弯,哪怕笑起来也是一脸的倔强,和似解语花一般温柔的凌伶,完全不一样。
随着这一年年在庭审时候短暂的见面,当年那个倔得像牛却又生机勃勃的女孩,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
眉目越来越清秀,眼神却越来越黯淡。
这一场忽如其来的祸事,不仅毁了他的人生,也毁了凌俐的。
逝者已逝,那一家四口人已经沉眠于地下,早就不知道痛苦又哀伤。而唯一留下来孤草一般的凌俐,这些年遭受的折磨和痛苦,只怕是他难以想象的。
钟承衡还在回忆往事,史美娜已经念到了判决主文:“依照、判决如下:撤销南溪市中级人民法院南刑初字第104号刑事附带民事判决;上诉人钟承衡无罪。上诉人钟承衡不承担民事赔偿责任。本判决为终审判决。”
钟承衡有片刻的失神。无罪判决,对于他来说是重获新生。可是对于凌俐来说,却怕是头顶上本就摇摇欲坠的天,终于塌了下来。
耳边一声轻轻的呼喊把他拉回现实。转过头,他对上史美娜含泪的双眼,微微怔住。
“承衡……”史美娜手里拿着盖着法院红印的判决书,手颤抖着,声音也有些哽咽。
她刚叫出他的名字,一行清泪就夺眶而出。
钟承衡终于从恍然若梦的状态醒过来,视线对上眼前的这个女人。
她不再青春貌美,眼角已有深深的皱纹,曾经丰润的双颊如今瘦到有些凹陷,那些年一直舍不得剪的及腰长发,现在长度只过耳朵。
这女人为他付出了太多,他在这场牢狱之灾中失去了所有,她又何尝不是?
曾经生存的希望是如此缥缈,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却因为背后她无条件地信任、坚持和鼓励,他不仅挺了过来,还终于等到雨过天晴这天。
他一声长叹,目光凝注在她脸上,声音轻缓:“美娜,这些年,辛苦你了。”
似想不到一向内敛的他也有真情流露的时刻,还是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史美娜一声呜咽,转过身紧紧抱住他,身体微微抖动着。
身边一阵相机快门按下的咔嚓声音响起,不停闪烁的闪光灯让钟承衡有些不适应。他下意识举起手挡住了刺眼的光,忽然间察觉自己的动作很是狼狈。
钟承衡无奈地苦笑,很有些自嘲。
当年比这阵仗大得多的场面没少见过,了不得的大人物躺在手术台上,主刀医生太过紧张失误弄断主动脉、鲜血喷涌而出的时候,是他镇定自若力挽狂澜,从此一鸣惊人。
可如今的他,竟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眼前这群如癫似狂的人,甚至害怕再次成为众人的焦点。
世界在进步,他却被锁在原地不动,他与时代的距离,早已不止八年。
史美娜抬起头,扬起手擦了把眼泪,马上转悲为喜嘴角上扬,开始应付起面前的记者来。
多年和记者打交道,聪明干练如史美娜早已掌握到诀窍,如今在镜头前安之若素,很懂得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俨然已是他的新闻发言人一般。
她丝毫不提之前的冤屈和奔波,微笑着侃侃而谈:“有一句老话,正义从来不会缺席,只会迟到。我就是相信这一点,所以坚持到了现在,也终于等到夫妻团聚。”
如今大获全胜,根本不需要再靠卖惨来获取关注度,她可以肆无忌惮展示自己胜利者的姿势。
钟承衡微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声。
他们,哪里还是夫妻?早在八年前那件事情发生之前,他已经和史美娜协议离婚。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疑虑,史美娜转过头看他一眼,嘴里轻呼:“我说错了……”
钟承衡有些不忍让她说出真相,史美娜却已经握住他的手举到记者跟前,扬起嘴角:“我们是一家人团聚,除了我俩,还有我们的女儿。”
无罪释放的被告人与不计前嫌的妻子,两人十指相交的画面简直是绝佳的题材。不少人端起相机又是一阵狂拍,甚至都有人开始构思这次的专访要取个怎样狗血的题目来吸引眼球。
等记者拍完照片又做完采访离去,钟承衡微微松了口气。
他看着史美娜迎来送往笑语声声,似乎和其中几个记者很是熟稔的模样,心下略微有些不悦。
等她回过头来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钟承衡微垂眼眸:“那天宣判时候已经采访过了,何必又通知一帮人来。”
史美娜并不在意他有些责怪的语气,微微笑着说:“那天只是新闻,今天这个是深度专访。马上就要开始走国家赔偿的程序了,多点人帮忙造势,多点影响力,多点人关注,总是好的。”
钟承衡叹了口气摇着头:“能出来,我已经很满足了。进去了才知道,什么都无法和自由相比。”
他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苦笑,他钟承衡八年的时光,又何止是金钱能够弥补?
史美娜却垂下了头:“这八年我没工作,又要支付律师费,到处上访也需要钱,家里除了最后一套房子,能卖的都卖了。有这些钱垫补一下,以后小雯上大学,也可以不用再勤工俭学,一心一意只管学习。”
她又抬眼望着他,眼里闪动着微光:“小雯成绩很好的,以后肯定也能和你一样优秀。”
他却嗤笑一声,垂下眼帘喃喃自语:“不能像我,怎么能像我?哪怕无罪释放了,可是不知道有多少人还是认为我是凶手。”
史美娜眼看着他眼神黯淡下来,眼底泛着心疼,紧紧抓住他的手,声音温柔却坚定:“承衡,你是无辜的,我和雯雯都坚信这一点,其他人,也一定会明白。”
钟承衡长叹一口气,抬起头有些愧疚:“离婚时本来我就是净身出户,所有的财产都是你的,你和雯雯可以过得很好的,真的没必要这样做。”
她却摇摇头,嘴角的笑带着几分傲然:“就算我们不是夫妻,你却始终是雯雯的父亲。眼见你落难,我怎么可以坐视不理?”
听到这样一番话,钟承衡眼里有了几分感慨,终于不再延续这个话题,对她说着:“我先出去抽根烟,好了就在门外等你。”
史美娜蹙起眉头有些责怪:“还是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他牵起嘴角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这八年就没抽痛快过,这下出来感觉好像烟瘾更大了。”
史美娜微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满的心疼:“去吧,等我出来。”
对着他,她自然是笑意盈盈的,然而等钟承衡一转过身,史美娜却马上敛去笑意,心底漫过一丝愤然。
八年的时光,她史美娜原来在云端的生活跌入泥里,曾经一件衬衣都是五位数,现在身上却是超市里几十元的花车货。
还有她的雯雯,原本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在她在外奔波申冤的时候,勇敢承担起照顾爷爷奶奶的重任,包办所有家务,一双小手都有了薄茧。
这一切,都是拜凌伶这个贱人所赐。如果不是因为她,自己又何苦千金散尽,和强大的国家机器抗争了八年。
不过,这些年的抗争终于有了结果,她始终还是赢了。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又渐渐翘起。
凌伶,任你貌美如花,任你温柔如水,任你青春逼人,任你用尽手段。
现在活着的、能够和这个男人并肩站在一起的,始终还是我。
而你,正所谓红粉骷髅,白骨皮肉,总有一天,他会彻底忘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