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父双目圆瞪,双手握拳,手背上的青筋哪怕隔着几米远,也清晰可见,显然被刚才祝锦川带点嘲弄的话激怒。
而郑母的反应有些古怪,她仿佛对祝锦川的话有几分听进去了,有些迟疑地扯了扯郑父的衣角,压力声音:“要不然我们……”
她声音极低,凌俐竖起耳朵拼命听,才隐约听到前面几个字。
戚婉微眯起眼睛,眼里防备甚浓:“祝律师,我们怎么办案,不需要你的提醒,再说了,这个案子是要速战速决,我们也不需要这样拖时间。明天就要上庭,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你有话就直说,不用遮遮掩掩的,也不用试图激怒我方委托人。”
这一下午时间,直到这一刻,戚婉才表现地像个律师。
“明明我是在陈述事实,还好心地提点建议,怎么会是在激怒被告人家属?余文忠的手段你知道我也知道,明天上庭肯定有很多记者在场,到时候被记者问,戚律师,你为什么为坏人辩护的时候,有点精神病的由头,岂不是更好?”
听到“记者”这两个字,郑父眉心动了动,满面的怒色渐渐消退。
祝锦川视线一转,又看向满面犹豫的郑母,微笑着说:“阿姨,看你是明理的人,不如考虑下我的建议。毕竟母子一场,你们要能提供什么线索救回儿子,我也好较差一点,大家都不用昧着良心,何乐而不为?”
眼看着郑母动了动唇要说话,戚婉厉声轻喝:“祝律师,我是看在你三番四次地要求和解,今天才说动委托人来见一面,没想到你根本没诚意不说,还试图诱使我方委托人做出错误判断,试图拖延时间。”
说到这里,她转了转眼珠,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嘴角噙着冷笑:“难不成,祝律师你也怕了?害怕明天应付记者,害怕被人问为什么要充当制造冤假错案的帮凶?”
祝锦川挑了挑眉,一摊手:“不如交给叔叔阿姨自己选择?毕竟要被判死刑的是他们儿子,不是你我,更不是天天制造热门话题给记者投喂的余教授。”
凌俐看他一脸“横竖我就是不认”的表情,差点笑出来。祝大状平时那么一本正经,没想到演起无赖来,也是颇有几分神韵的。
戚婉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皱了皱眉,拉住想要说话的郑父郑母,说:“走吧,不会有结果的,你们别被他骗了。”
之后,临出门前的一回头,视线投向的方向,似乎是在和祝锦川交换眼神。
虽然她那一侧眸用了开门的动作来掩饰,却完全没有瞒过,一直注意她一举一动的凌俐。
凌俐瞪圆眼睛,呆呆地看着祝锦川,想从他这里得到答案。
今天这一番表演,到底想起到什么样的目的?
祝锦川目送那三人远去,表情渐渐淡了下去,接着侧眸,看见到一胖嘟嘴瞪眼发呆的凌俐,不禁莞尔,声音清浅道出其中缘由:”也许这样,明天这两人就不会出现在庭上了吧?我们也方便行事一点。”
凌俐还来不及捋清这里面的逻辑,他又模仿着戚婉刚才的语气:“走吧,不会有结果的。”
演戏演完了,却还不能轻松下来。
毕竟开庭前的工作繁琐细致,不再回所上整理、确认资料不出问题一次,不管是凌俐还是祝锦川,都会放心不下的。
不过,下午说话太多,加上中午那一顿烟熏火烤的缘故,让祝锦川有些烦躁起来。
不仅是衣服上一下午都没散去的气味让一向特别注重仪表的祝大状不爽,还有因为吃了烤肉后不那么清爽的嗓子。
夜幕渐渐降下,凌俐听到几米开外的那间办公室里,间或传出他咳嗽的声音,放下手里的工作,特意去了趟超市。
而祝锦川,不过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功夫,发现自己桌面上,有一小盒子薄荷糖。
正是他平时经常吃的那种。老牌子,不算贵也不算难买,可一般的小超市,还真没有。
就他知道的那家,在三公里以外。
而他也马上知道是谁买回来的。
从门缝里回望一灯如豆下那清秀的侧脸,心里一阵微暖。
难怪他刚才经过她桌前的时候,似乎听到她气息有些粗,头发也乱了,原来是匆忙跑了一趟回来。
他嘴角一个微扬的弧度,忍不住打了个响指。哪怕马上有一场恶战,也不妨碍他心情好起来。
小丫头知道孝顺了,偶尔的示好,倒也可爱地很。
而且,还越来越像她了。
想起那个沉睡在心底好多年的清丽影子,他嘴角的笑,又忽然淡了下来。
而眼前这薄荷糖,也是当年和她一起时候养成的习惯。
第一盒,似乎也是她买给他的。
那年夏天,在烈日炙烤下的车站,等了她好久,才看到那魂牵梦萦的人影。
一头长发,蓝色的连衣裙,硬塑料的凉鞋跑在水泥地面上,发出的一声声脆响,由远及近。
那欢快的声音犹在耳边,接着就是她不管不顾撞进他怀里的带来的微疼感,以及他抱着就不愿撒手的热情。
祝锦川勾起嘴角,眼里一片淡然。他都快回忆不起来了,自己曾经是那样感情炽烈的一个人。
似乎是随着凌伶的离去,他的一颗心,也越来越冷硬,到最后除了工作,很难对其他的什么人或者事上心。
余文忠其实说对了,一开始,他确实是把薛寅当成了替身。而和薛寅短暂的半年婚姻里,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忽然有一天,固执地要换掉他这吃惯了的薄荷糖。
她买来各种进口品牌,各种花俏的包装,可他始终不领情,碰也不碰,两人甚至为此还吵过架。
嘴里薄荷特有的凉意渐渐泛开,祝锦川入定般,看着窗外。
这吃了十来年的薄荷糖,是不是就这样一点点地,把凉意渐渐浸到他的骨子里,导致之后,他看什么都没什么激情。
所以,在对薛寅的那件事上,冷心冷情到底。
薛寅一向很敏感,敏感到有些神经质的地步,以至于在她发生抑郁以后,所有人都相信了,她疯疯癫癫、自残、逃跑,给身边的人制造各种不便。
可他深深了解,薛寅脆弱敏感到极致的神经,其实也有很坚韧的地方,他们也未必不能好好过下去。
他不是不知道他们之间的问题在哪里,可是一直不去修补,几乎是冷眼旁观的状态,看着她一步步顺着余文忠的陷进走下去,一步步走错、一步步癫狂、一步步地,再没有回头的机会。
愧疚吗?后悔吗?
都有一些吧,可他也很清醒,许多事,是无法回头的。
眼下,似乎到了清算的时候。这样的时机,这样的案子,这样的对手。
余文忠、戚婉、凌俐、他自己,好像所有的主角,都已经到齐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余文忠成功的背后,也是累累白骨。
他竟然自己送上了门来,虽然也增加了一些麻烦,却不妨碍,他终究会在这片他无往而不利的名利场上,堕入深渊。
祝锦川勾起嘴角。
余文忠从凌俐这里拿走的,从他这里拿走的,必将加倍地还回来。
————
六月二十七日,雒都中院,第一审判庭。
和凌俐熟悉到不知道去过几次的高院相比,以及各区县的基层法院相比,雒都中院这里,她还是第一次来代理案子。
所谓的“中院”,还真是名副其实。
论占地面积,十多亩,恰好是阜南高院的一半。论工作人员,四百来个,也恰好是高院的一半。
真是很神奇的巧合。
此外,她作为律师参加庭审的时候,总能遇到好天气这一点,再一次得到了映证。
早上起床还是暴雨将至漫天的黑云,她还特意换了把大大的雨伞背在包里,结果出门不到半小时,就又是湛朗的晴空。
哪怕这审判庭没有窗户,也能看到,门口那透过走廊的落地玻璃,投射在光滑地砖上的团团暖阳。
也算个好征兆了,也许今天的庭审,会出乎意料地顺利。
凌俐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手不由自主模仿着祝锦川的动作,左右转动着手里的一只中性笔,却因为不熟练,笔啪地一声摔在桌面上,接着滚下了地。
就这突兀地一声,引得书记员、助理,以及正在准备直播器材、调整摄像机角度的宣教处工作人员看过来。
而刚才还一堆人低声细语的法庭,一时间鸦雀无声。
真是尴尬啊……
凌俐彻底理解了什么叫“就怕空气突然安静”,忙低着头猫着腰,做贼一般离开座位,跑到桌前捡起笔,又偷偷缩回来,擦了把汗。
祝锦川一点都没受到影响,平稳地转着手里的那只万宝龙签字笔,优雅地在他右手虎口略平的地方盘旋。
他一脸的悠然自得,微微一侧眸,带笑的眼神似乎在嘲笑着她的东施效颦。”
明明别人一个字都没说,只不顾转笔的手艺精湛,却让凌俐忍不住地吐槽起来:“我看您学生时代没少练习吧?你们老师肯定有说过,听课时候不许转笔。”
祝锦川扬眉应对她的挑衅:“我就不能是工作以后练的?”
凌俐撇撇嘴:“现在都用电脑打字的,谁有闲功夫练字?也就是……”
她说了一半,头上已经挨了一笔头。
祝锦川似笑非笑:“你是想说我吃饱了撑着没事做吧?凌律师,麻烦你这谁都想怼的劲头留到一会儿开庭以后,余文忠还等着你收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