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又过年了,又是一个春天。大年初二,范少山回北京了。他要多陪陪杏儿,帮着卖卖菜,踏踏实实地过一个礼拜。想着村里的事儿,心不在焉的。杏儿也不留他,知道留不住,随他去。杏儿想,这场恋爱谈的,搞得像穿越剧似的。
这会儿的白羊峪,老范家正赶上一桩糟心的事儿。啥事儿?爷爷范老井的鹿场让狼围攻了。两头鹿死了,被咬断了脖子吸光了血,又被掏空了,只剩下了骨架。范老井眼里转泪。那几头鹿是他的命根子啊!看了梅花鹿的惨相,范老井心里头就点着了仇恨的火苗,噌噌往上蹿。这梅花鹿不光是家里的“土银行”,重要的是范老井跟它们的心近着呢。每天喂草的时候,都去摸摸它们的鹿角,跟它们唠唠嗑。鹿能听得懂,范老井讲开心的事儿,就站在那儿安静地听,跟小学生听老师讲课似的。末了,还用嘴亲亲范老井的脸。范老井讲糟心的事儿,鹿就用前蹄子刨土,鼻子里咴咴直叫。你说稀奇不?前一阵子,修路,范老井牵着梅花鹿往工地运水,从村上打两桶水,驮在鹿身上,牵着它走山路,稳稳当当的,水不洒不晃。那阵子,范少山住在工地,只有梅花鹿陪他,听他说话。这鹿,有灵性啊!在范老井的眼里,是朋友,是家人,是知己。你说,老爷子能不心疼吗?范老井仰脸朝天喊了一声:“天杀的!”
狼把鹿拆巴了。啥时候的事儿啊?早起。早起范老井有个习惯,遛弯儿。遛弯,扛着猎枪走了。狼正瞄着呢!这可是作案的最佳时机。就这样,三只狼跳进鹿圈,大开杀戒,吃饱喝足,走了。鹿也不是等着它吃,人家鹿角厉害,可吓住了。这可是大白天啊!狼都不像狼了!这也忒不把范老井放在眼里了,人家是猎人啊!反正,等范老井回来的时候,鹿死了,狼跑了。范老井肺都气炸了!你吃了我的朋友,也就算了,还要大白天来,抄我的后路,耍俺!那不中!告诉你,姓狼的,俺是一名猎人!范老井的脸色铁青,眼眶子抖了抖。他将短粗的枣木烟斗插进烟袋里,装满烟,叼在嘴上,发狠地抽一口,死死闭住两眼,肩胛就有了种被撕裂的感觉,像被狼爪狠狠抓了一下,疼。
范老井要去打狼。跌跌撞撞就扑进了林子里,林子里飘着雾气,一层一层的。小雪在后边跑:“爷爷——俺跟你去打狼。”范老井回过头,喊了一声:“小雪,快回家做寒假作业去!打狼,你以为是打球啊?回去——”看着李国芳把小雪带走,范老井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让雾给蒙了。出来前,范德忠说:“爹,要是少山在就好了,和您老一块去打狼,也省得您这老胳膊老腿的不方便。”范老井说:“少山的枪法中吗?打哪儿指哪儿。当年还不是他把人家余来锁的耳朵打掉的?跟狼叫板,白羊峪还得是你爹,范老井!”这会儿,范老井走在林子里,踩得树叶歘歘响。范老井一想,乱了。这树叶响成这样,狼能听不见吗?它等着你的枪口啊?真是老了。心思疏了,忘性大了。想自己个年轻的时候,闭着眼睛,都能闻到狼的气味儿,脚踩在树叶上,一点儿声儿都没有,就跟脚没沾地儿似的。跟蜻蜓一样,在林子里飞,悄没声儿地,出现在了狼的身后。那啥成色?范老井扛着猎枪悄悄走着,踅摸狼的影子。前面出现了目标,范老井赶紧端起枪,刚想扣动扳机,却是一根半截木头。雾又大了。老眼昏花的,还能看几尺远啊?狼,狗日的。俺先让你嘚瑟两天,你的命,早晚是俺范老井的。哼!
小雪在村口等着太爷爷。黑桃也来了,两人一块等。在孩子的眼里,范老井就是老英雄。一个白胡子老头,大高个,整天扛着猎枪走,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英雄是谁?就是扛着枪的人嘛!太爷爷打猎去了,一准拽着死狼回来,雄赳赳,气昂昂的。小雪仰慕太爷爷。在她眼里,太爷爷就是个大英雄。等着太爷爷,看着小雪一脸的欢喜,黑桃想想自己个,有点眼红。黑桃说:“小雪,你看你多好,有太爷爷,有爷爷,有奶奶,有爹,有人疼,有人爱的。”小雪说:“你太奶奶也还好啊,那么大年岁了,给咱们当老师,晚上还戴着老花镜批改作业呢!”黑桃说:“可俺没爹没娘了。”一听这话,小雪吃了一惊:“黑桃,你咋这样说话呢?你爹娘活得好好的,不是在南方打工呢吗?你听谁瞎说的?”黑桃说:“俺做的梦,真真的。”小雪一听,打了黑桃一下:“吓俺一跳!”黑桃说:“是真的。要不哪个当娘的会丢下自己个的孩子呢?”黑桃这样一说,小雪不说话了。想到自己个说走了嘴,忙呸呸两声:“不说啦,接太爷爷去。”
泰奶奶老了,还给孩子们教书。乡亲们就不让老人动火,她和重孙女挨家挨户号饭。轮到谁家,不用说,都做好吃的。今儿个,轮到范德忠家了,早早就把泰奶奶接过来了。换了新炕席,烧了热炕头。虽说昨个儿闹了狼,丢了鹿,可也没影响饭桌的气氛。泰奶奶是贵客啊!昨个儿没腾下空,一大早,范老井就把死鹿埋了,又加高了鹿圈,添足了饲料,锁上了院门,扛着枪进了村。这会儿,李国芳和范德忠正做早饭,范德忠和小雪就去请泰奶奶和黑桃。小雪问:“太爷爷,昨个儿您把狼打死了吗?”范老井说:“先留它一口热乎气吧。”小雪问:“狼心狗肺是啥?”范老井呵呵笑了:“狼心狗肺,骂人的话。狼心黑乎乎,脏,太爷爷见过,吃不得,会中毒。人黑了心了,就被人家骂狼心狗肺。”小雪说:“人心黑了,就是坏蛋。”范老井说:“就是坏蛋。”小雪说:“俺要当好蛋。”范老井笑得胡子一撅一撅的。
吃了早饭,范老井就坐在炕上,陪泰奶奶唠嗑,说些过去的事儿。还没开学,小雪和黑桃在外面跳房子。日头射进窗户,洒在范老井和泰奶奶的身上,暖洋洋的。泰奶奶看着窗外的重孙女,入神了,像是在想啥。范老井叹一声:“这俩孩子,命都不甜啊!对了,黑桃的爹娘还是没个信儿?这打工就不要娘和闺女啦?就让钱毁了人性?”泰奶奶流泪了,眼泪顺着皱纹曲里拐弯地爬。范老井的心被戳了一下:“咋啦?”泰奶奶说:“黑桃至今还不知道呢,她娘死了,她爹活着,在牢里头。”范老井端烟袋的手哆嗦了,蓝色的烟气也颠簸了。咋回事啊?黑桃爹和娘不是外出打工了吗?是打工了,去了南方。两口子在一家公司上班,生产再生橡胶颗粒。老板是个啥人呢?小雪问的那句话对他最合适:狼心狗肺。处处刁难工人。一个字:罚!那天小雪娘闹肚子,在厕所多蹲了一会儿。罚!规定上厕所不能超过五分钟,你都十分钟了,罚五十。黑桃娘想解释,解释吗?再罚五十。因为上了趟厕所,让人家罚了一百,黑桃娘总在心里头憋着。时不时地嘴里念叨:“一百,一百……”黑桃娘念叨着,脚就在入料口生了根,不敢动了。废旧轮胎切割了,气味,呛人,缠头。黑桃娘每天总要咳嗽几阵。她请求经理调个岗位,经理不理。后来,黑桃娘的鼻子流血了。经理正在跟前,眼瞅她的鼻子淌出两道血,像蚯蚓在爬,刚要滴下来,被黑桃娘接在了手里,殷红殷红。这是病了!经理怕摊上事儿,当场就把黑桃娘开除了!黑桃娘去了医院。一检查,白血病。咋办?厂子不管,你不是厂里的人!有劳动合同吗?拿出来!黑桃娘拿不出,当初她找过经理,签合同。经理不乐意了:“你还信不过我吗?我还能亏待你?这厂里的东西,有你一半,你随便搬,拿走!”听这义气!谁还好意思找他签合同啊?这回可好,出了事儿了,甭说厂子有你一半了,人家都不认识你!黑桃娘不念叨“一百”了,念叨着“白血病”,爬上了厂房,跳了下去。媳妇死了,黑桃爹不说话。半夜起来,把厂房点了,救了,只烧了半个旧轮胎。黑桃爹呢?纵火罪,判了。因为切碎的破轮胎,儿媳妇病了,死了。因为半个破轮胎,孙子判了。三年半。在牢里,孙子也死了。咋回事儿?犯了心脏病。死的时候,手里头还握着黑桃的照片呢!你说,人世间的事儿,到哪儿讲理去。你说,人世间的人,还有比这命苦的泰奶奶吗?
范老井深深的眼窝里藏了颗泪珠儿,稳稳地,卧在那儿,流不下来了,就等风干了。老爷子有啥法子?多说些宽慰的话儿,多唠些暖心的嗑儿。泰奶奶问范少山啥时回来。范老井说:“快了。就这两天吧!白羊峪还有好多事儿等着他干呢!”泰奶奶为啥打听范少山呢?这小半天,打听两回了。范老井忽地想起了一件事儿,当初请泰奶奶到白羊峪,范少山答应泰奶奶收留黑桃做干女儿的。说实在的,范少山拿黑桃和小雪一样待。过年买新衣裳,都是两套,鞋子都是两双,啥都是一对一对的,就像双胞胎。泰奶奶就想有个仪式,看着范少山正式认黑桃干闺女,这样心里才踏实,死的时候,能合上眼。范老井说:“泰奶奶,黑桃的事儿,等少山回来,立马就办。反正,您和黑桃都是俺家人。”泰奶奶说:“老井啊,你有重孙女,不缺。给你们范家添麻烦了。”老井说:“这是啥话呀?别说让少山认个干闺女,就是亲的,他也答应。”范老井这一说,俩老人都愣了,你看着俺,俺看着你。是啊,这里头有事儿呢。泰奶奶说:“老井啊,你这话倒是提醒俺了。能不能把黑桃当作少山抱养的?就随你们范家姓,户口也落在这儿?……俺忒贪心啊。”范老井说:“那就更好啦!可就是咱不知上面啥政策啊?这样吧,能办抱养的,咱就办抱养的,不能办抱养的,咱就认干亲。”泰奶奶拍着手,笑了。
晚饭的时候,范老井和泰奶奶喝了点酒。范德忠给斟着。泰奶奶老说自己个不会喝酒。范老井说:“泰奶奶,当年你穿着旗袍,在泰家大院,走来走去。那时候,少爷投奔革命了,俺就看见你喝过酒,就花生仁,拿一颗放在嘴里,嘎嘣,脆,再抿一小口酒。就那个范儿。”泰奶奶笑着说:“你咋记得这清楚呢?俺都忘了。”范老井说:“记得记得,就像昨儿个。”泰奶奶喝得有点高,被范德忠留着住下了。黑桃和小雪做伴儿。范老井扛着猎枪,回了鹿场。
到了鹿场,范老井就找鹿。黑灯瞎火的,看得见吗?鹿看得见他。范老井走到鹿圈,鹿就伸出嘴巴舔他的手。那个亲啊!今儿个晚上,范老井撒草料的时候,就觉着缺了点儿啥。啥呢?少了两头鹿。范老井酒醒了,是啊,昨儿个一大早,狼来了,两头鹿没了。那两头鹿,跟范老井最亲了,通人性。狼啊,你专动俺的心尖儿啊!范老井气堵脖颈,一宿没睡好。
第二天,日头老高了,范老井才从被窝里拱出来。范老井想,这是老了,喝这么点儿酒,至于吗?想想还有大事儿等着呢,范老井喘了粗气。他洗了把脸,拿过前几天的烙饼,啃了一口,嚼不动,一看,牙粘在上面了。范老井赌气把烙饼扔了,扛起猎枪,出了门,打狼去!
范老井往林子里走,小雪和黑桃在后面跟。这俩小丫头咋来啦?小雪老想着看太爷爷打狼,放在心上,搁不下。打狼那是闹着玩的?丫头片子不是添乱吗?知道太爷爷轰,俩孩子悄悄跟着。小雪胆大,黑桃心里头胆突的,拉着小雪的衣袖,劝她回去。小雪说:“要不,你回去吧。”人都到了林子里了,黑桃迷路了,咋回去?黑桃只能跟在小雪后头走。黑桃人小鬼大,在太爷爷后面十几米跟着,人没事儿,太爷爷有猎枪啊!黑桃越胆小,越出事儿。不小心,被脚下的树桩绊了个跟头,摔了个四仰八叉。这下惹事儿了!只见范老井转过身,把枪口对准了这边!小雪吓得惊叫:“太爷爷——”范老井放下枪,叹口气:“你俩小丫头,不要命啦?”黑桃一抬头,正好看见范老井把枪口对准了这边儿,吓得不敢睁眼,更不敢起来。范老井走过来,把黑桃搀起来,帮她拍拍身上的草叶,说了一声:“走!别出声儿。”范老井往前走,俩丫头后面跟。小雪给太爷爷装了个馒头,还热乎着,悄没声地递给太爷爷。范老井的嗓子眼儿嘿嘿两声,咬了一小口,慢慢嚼着,嘴里找位置。刚才掉了一颗牙,不得劲儿。
身边是林子,脚下是山冈。沟沟坎坎,磕磕绊绊。范老井的腿灌了铅,走不动了。这一路,也没见到狼的影子。范老井坐了下来,小雪和黑桃也坐了。黑桃小声说:“太爷爷,可以说话吗?”范老井说:“说吧,反正也看不见狼。不是太爷爷不让说话,是狼不让说话呀!”小雪和黑桃都笑了起来。小雪说:“太爷爷,可以大声说吗?”范老井呵呵乐了,说:“你们把狼招来才好呢!”一听这话,小雪撒欢儿了,冲着山谷大喊:“狼——你在哪儿——”黑桃也喊:“你过来,俺保证打不死你——”范老井笑着,从腰间掏出了旱烟袋,又想,林子里不能抽烟。咽口唾沫,把烟袋锅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又别在了腰带上。
小雪和黑桃没见过狼。小雪问:“太爷爷,狼和狗长得差不多吧?”范老井说:“不一样,不一样。单看尾巴,狗的尾巴细,是向上卷的,会摇会摆。狼的尾巴短,往下垂,夹在两腿中间,不会摇,不会摆,蓬蓬松松。耳朵呢?狗耳朵平常老是耷拉着,狼的耳朵竖得直直的。再说嘴巴,狗的嘴巴又粗又短,狼的嘴巴又尖又长。”黑桃问:“狼怕啥?”范老井说:“狼怕火。点上一堆火,狼就不敢近前。狼怕响器,啥叫响器呢?可以敲敲打打的钢啊、铁啊、铜的东西。你这一敲,那家伙也怕。还有,狗怕猫腰,狼怕蹲。啥意思呢?就是说,遇见了狗,怕它咬你,你一猫腰,它以为你捡石头砸它,跑了。遇见了狼,你就唰地蹲下,两手平托,眯起一只眼睛。它会以为你举枪瞄准灭了它。狼,忒狡猾,不会轻易以身犯险。这时候,它就停止进攻了,再见机行事。”小雪说:“太爷爷,爷爷总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狼叼小孩吗?”范老井说:“说这话几十年了,还是俺年轻的时候,白羊峪狼多啊!日头刚一落山,家家户户就赶紧关门闭院,更不能让小孩外出。记得一个六月天的晚上,村西头的老张家媳妇,抱着孩子在院子里乘凉儿。一只狼就悄没声儿地来了,忽地咬住孩子就跑,活生生把孩子从大人怀里掠走了!你说这狼,真是畜生!这狼啊,一般不敢对付大人,专门对付孩子,好欺负。你俩啊,真敢闯祸啊!记住喽,可不能离俺左右。明白不?”
范老井决定往回走,不打狼了。有两个累赘呢!等太阳落了山,就走不出林子了,那就麻烦了。一听太爷爷说回家,小雪觉着有点儿扫兴,一个劲儿喊:“狼,出来呀——”真的,狼来了!范老井打了一个冷战,赶紧把小雪和黑桃推到大树后,藏好。他趴在草地上,揉揉眼睛。心里一惊:四只狼!范老井想,还真是小雪的高喊把狼招来了。狼分辨得清大人孩子的声音,八成以为有孩子在林子里迷路了,在大声呼救。狼不会错过任何机会,就奔着声音来了。范老井死死盯着狼,狼也不动了。范老井想到那两头心爱的鹿,心里头发狠。心里说:今儿个你们就遭在俺手里了!狼东张张,西望望,心里头可能想,孩子呢?明明有小孩的呀?好像闻到了人的气味儿,四只狼来了,朝这里包抄过来。糟了!先打哪只?范老井想到了两个孩子,就在树后面呢!他不想把狼打死了,他要赶紧把它们吓唬走!保护孩子要紧!他的枪口瞄准了一头高大的灰狼。应该是领头的。顾不得多想,砰!范老井的枪口喷出一股火苗子!砰!砰!砰!范老井又接连开了几枪!
再说小雪和黑桃,躲在树后,缩成了一团,一个劲儿发抖。老人咋打的狼,没看见。只听见了几声枪响。大灰狼倒下了,死了。其他狼呢?没影儿了。一时间,林子出奇的安静。范老井从地上爬起来,从口袋里摸出扁扁的小酒瓶,拧开盖子,仰起脖子往嘴里灌了几口,一张老脸泛起猪肝色。真安静。世界就是咕咚咕咚灌酒的声音。忽地,范老井丢下酒瓶子,端着枪朝树后冲去!小雪和黑桃还在蜷缩着,不敢动。而就在距她们两三步远,另外三只狼正悄悄接近两个孩子!看到头狼死了,狼急红了眼,它们一定要报复!它们发现了树后的两个孩子,就悄悄地绕到了后面。正要对孩子发起攻击!狗日的!你吃了俺的鹿,还要伤俺的亲人啊!范老井枪响了!一股子火苗之后,蓝烟儿散了。狼不见了。
不能停!赶紧走!要赶在天黑前走出林子。更要紧的是,范老井知道,猎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范老井越是着急,两腿越是不听使唤。两个孩子拽着他小跑。日头下山了。林子在范老井眼前转了一圈儿,就像电影镜头在晃。范老井知道迷路了。走不出去了!天黑了下来。范老井像是看见了几双幽蓝幽蓝的眼睛,他怕了。自己个一把老骨头,扔在这儿,就扔在这儿,一了百了。可有孩子呢!俩小丫头,正是长个儿的时候,那么招人稀罕。可不能就这么没了啊!俩孩子吓得躲进范老井的怀里,浑身抖个不停。范老井赶紧划拉一堆柴草,划了根火柴,点燃了。有了火光,孩子们才放松下来。刚才太爷爷说过,狼怕火。范老井把火堆周围扒拉干净,免得火苗引过去,烧了树林。他又捡来干树枝,添在火堆上。脱下老羊皮袄,披在小雪和黑桃的身上。坐下来,守着火堆,点了一袋烟,吧嗒着。范老井喘口气,对俩孩子说:“看来要在这儿过夜了。饿了,忍忍,睡觉倒成。放心,狼不敢过来。天一亮,咱就走。
熬吧。”
这夜,黑透黑透的,没有月亮,没有星星。长长一宿,该咋熬啊?小雪和黑桃又饿又怕,不敢哭,怕狼啊。连句话都不说了,只是猫在老羊皮袄里,偷偷抹眼泪儿。守着火堆,范老井心都焦了。后悔当初没把俩孩子送回家,打狼,报仇,有那么重要吗?像是老天爷存心刁难祖孙仨,下雨了!这下惨了,人挨浇事儿小,火堆可不能浇灭啊?怕啥来啥,雨越下越大,火冒了最后一股子青烟,灭了。世界一片黑暗,一片死寂。范老井听得见自己个的心咚咚地跳声。他拉两个孩子躲在树下,两个孩子嘤嘤哭。范老井压低声音,发狠地说:“别哭!”他两眼死死盯着前面,几双幽蓝幽蓝的眼睛似乎在移动,寒光逼人。范老井只有把枪口对准它们——但,已经没有子弹了。狼,似乎知道枪里没有子弹了,慢慢往前凑。范老井把两个孩子掩在身后,决计抡起枪杆,和狼拼了!
“爷爷——小雪——黑桃——”远处传来了喊声,是范少山的声音。范老井眼前亮了,心头暖了,是孙子来找俺们了。小雪紧紧攥住黑桃的手:“是爹来了!”她高喊一声:“在这儿呢——”声音有点儿颤,因为狼更近了。一阵马达声传来,林子里出现了一道雪白的亮光。马达越来越响,亮光越来越近。范老井看得真切,亮光中,三只狼离他们只有三四步远。瞬间,狼跑了,消失在了黑夜里。
小雪喊了一声:“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