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这个黑夜里,雨淅淅沥沥的,没完没了。范老井、小雪、黑桃回家了,他们坐在摩托车后座上,范老井的胳膊紧紧搂住两个孩子,看着车灯里密密实实的雨滴,晶亮亮的,范老井恍惚是在梦里。白羊峪何时有过这么亮的灯?一路颠簸一路雨,范少山的摩托车总算进了白羊峪。村口,雨里,站了全村的人,听说范老井进林子打狼去了,小雪和黑桃也不见了,范家上下找翻了江。范德忠去林子找,没找到。那时范老井领着俩孩子走远了。这会儿,正好范少山回家了。他坐车到了布谷镇,正赶上大集。想到以后在白羊峪出入方便,就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呼哧呼哧推上了山。后来,就骑着摩托车冲进了树林。在车灯的照耀下,他是眼瞅着几只狼在往祖孙仨跟前凑,就想撞上去。狼怕光,眨眼间就跑了。村里人跟着摩托车走进了范家院子,对着范老井问情况。泰奶奶和李国芳则哭成了泪人,泰奶奶捧着黑桃的脸,边流泪边说:“俺的心尖尖啊!”李国芳则跪下了,用额头抵住小雪的额头:“宝贝啊,你跑哪儿去了?”哭得没腔调儿了。
范老井和小雪、黑桃都发烧了。余来锁给输液,泰奶奶和范家人都守着。范老井不住埋怨自己个:“当初把俩孩子送回来,也就没事儿了,谁能想会是这样。老了老了,净帮倒忙了。”范德忠话也冷:“爹,算了,别打狼了。都多大岁数了?若是没你孙子,你老命都丢了!还得把俩孩子搭进去。值吗?”这会儿,儿子说啥话,范老井也只能听着。要搁在平常,范老井早骂狗日的了。小雪说:“太爷爷,打狼一点都不好玩儿,俺再也不去了。”范老井说:“不去了,不去了……”范老井嘴上没说再打狼,可心里头放下了吗?就算他放下了,狼的心里头能放下他吗?毕竟,你一枪崩了人家的顶梁柱啊!
爷爷和小雪、黑桃三人退烧了,小雪、黑桃接着活蹦乱跳,范老井又继续拾掇鹿场。接下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儿,就是前头泰奶奶和范老井商量的,收养黑桃做女儿。饭桌上,范老井说起了黑桃可怜的身世,把真实情况跟范少山说了,范少山心头一颤,没想到会是这样。范老井把泰奶奶的想法说了,问几个人有啥意见。小雪抢着说:“俺没意见。”范家都是厚道人,都同意收养黑桃。李国芳有点顾虑,担心杏儿不同意。是啊,人家还没过门儿呢,知道你有一个闺女,也就算了,咋还又冒出个闺女来?人家一进门,就要当俩孩子的妈呀!范少山决定先去镇上,打听打听再说。民政所长认识范少山,当年他和迟春英的结婚证就是他给办的。听了情况,所长说:“孩子是可怜。可你不够格啊。你不是有个闺女吗?”所长随手从桌上拿起了一份文件,戴上老花镜,读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收养法第六条规定,收养人应当同时具备下列条件:(一)无子女,(二)有抚养教育被收养人的能力,(三)未患有在医学上认为不应当收养子女的疾病,(四)年满三十周岁。”放下文件,摘掉老花镜,说:“你看你,哪条都合适,就是头一条不合适。咱别违反国家政策不是?”从镇上回来,范少山直接去了学校,眼瞅着开学了,泰奶奶戴着老花镜正备课呢!范少山说了情况,提出认黑桃做干闺女。范少山说:“干的,收养的,都是个形式。没真感情,就是亲的,也好不哪儿去。泰奶奶,你老要是信得过俺,俺就做黑桃的干爹,保证待她和小雪一样亲!”当天,范家做了一桌好吃的,黑桃给范少山跪了,叫了一声爹。泰奶奶和范家人笑得合不拢嘴。范老井一欢喜,又喝多了。打这以后,黑桃就一口一个爹叫,比小雪叫得还亲。有一天,她俩比赛谁叫得多。范少山吃不消了,不住地答应,嗓子冒烟儿了。
范老井接着养鹿。狼呢?老狼死了,它们的家人能善罢甘休吗?让你猜着了。狼已经对鹿不感兴趣了,它要报仇,仇家就是范老井。一连几天,范老井总觉着背后有几双蓝眼睛在盯着他。俺这都老腊肉了,又柴,又难啃,又塞牙,你们不嫌,俺这条老命就给了你们。可俺有孙子呢!他能干吗?他得灭了你们啊!范老井和鹿念叨,几头鹿凑过来舔他的手背,蚯蚓一样的青筋,湿亮湿亮的。这天晚上,嗖地吹来一股子夜风,范老井被吹醒了。咋回事儿?他坐起一看,吓得汗毛倒竖,黑暗里,狼趴在外窗台上,窗子是它用爪子挠开的!它想咋样?闯进屋子吃人?没错!一只狼跳进屋子,朝范老井扑上来。砰的一声,猎枪响了,狼倒下了。这时,窗口又蹿进来两只狼,朝范老井猛地扑了过去——春夜,风大,呼呼地刮,拍打着窗子,啪!啪!这天晚上,范少山和余来锁商量村里的事儿,喝了点酒。范少山的住处没准儿,陪爹娘几宿,陪爷爷几宿。想到这些天闹狼,就过来陪爷爷住了。一进院子,就听见爷爷屋子里闹腾,范少山脑子嗡的一下:狼来了!他抄起镐头就闯进了屋子。这当口儿,两只狼正扑到爷爷身上!爷爷的枪口咋也掉转不到狼身上,朝墙上开了一枪。少山抡起镐头,朝着狼头就砸!一下!两下!狼血四溅,满屋子腥臭腥臭的。砸死一只,另一只蹿出了门外。范少山问了声:“爷爷,您老没事儿吧?”爷爷低声地说:“活着。”范少山从地上捡起抢,朝门外扑去!那只狼朝着林子方向逃。范少山发了疯,两条腿像踩了风火轮,脚底下噌噌冒了火花。近了,范少山站定,朝着一条黑影,开了一枪,黑影栽了个跟头,又爬起来,消失在了林子里。范少山追不动了,坐在一块石头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想到爷爷,又赶紧跑回了鹿场。
黑咕隆咚,范少山叫着爷爷,顺手一摸,湿漉漉的,黏糊糊的,是血。范老井成了个血人儿,咴儿咴儿地喘气。范少山赶紧背起爷爷朝村子跑。爷爷,您老要挺住啊!都怪俺啊!俺回来晚了!俺不配当您孙子啊!范少山一路哭,一路说。范老井不说话,只是喘气。范少山直接来到余来锁家,咣咣敲门。门开了,范少山一只手抓住余来锁:“快救救俺爷爷!”进了屋,把范老井放在炕上。余来锁端过油灯,一看,啊的一声。只见范老井的衣服都让狼爪挠撕烂了,身上、胳膊和脸多处受伤,还在渗血,幸好是皮外伤。余来锁赶紧给老爷子包扎,又输了消炎液。老爷子晕晕乎乎,睡了。余来锁说:“老爷子没事儿。没伤筋动骨,得养几天。”范少山说了打狼的事儿,一个劲儿地说后悔,没早点儿回鹿场。余来锁说:“也怪俺。少唠会儿嗑,少喝点酒,你不就走了吗?俺有感冒药,止疼药,就是没有后悔药啊。老爷子命大,且活着呢!”范少山说:“你说这狼,光动爪子,没动嘴呀?”余来锁说:“狼狠着呢。慢慢折腾你,最后再吃了你。幸亏你到得及时。”范少山怕爹娘着急,要余来锁先留爷爷几天,不要把爷爷受伤的事儿说出去。余来锁说:“你爷爷留院治疗,放心吧!”
天蒙蒙亮,范少山见爷爷没事儿,回了鹿场。爷爷的小屋里,躺着两头死狼,狼血溅得墙上、炕上都是。几个时辰前,范少山正抡着镐头打狼,想想都后怕。自己个可是个胆小儿的人啊!当你和你的亲人身处险境时,你才会迸发出惊人的胆量,赶紧收拾,别让人看见。范少山把两只狼装进手推车,推到山崖边,把死狼扔了下去。又回来收拾屋子,把狼血擦净,打开窗子,散散血腥味儿。又找出一套衣裳,回到余来锁那儿,给爷爷换上。收拾停当,范少山抱着衣服刚要走,有人来了。谁?范德忠。范少山心里头咯噔一下,糟了!范德忠平日里很少来鹿场。他一条胳膊,干活儿要和***搭伴儿,缺一不可。鹿场就是给鹿喂喂草,喂喂料,不用登高,没有重活儿,就由老爹范老井包了。那今儿个他为啥来了?他和老婆做了早饭,都凉了,还没老爹和儿子的人影儿,不对劲儿啊!李国芳心里头犯了嘀咕,催着范德忠去鹿场去找。这不,一进院门,就看见儿子范少山抱着衣裳往外走。儿子脸上有血,衣裳上有血,抱的衣裳是他老爹穿的。范德忠像是有人从他背后给了一闷棍:“咋啦?出啥事儿啦?你爷爷呢?”范少山躲不过,只得道出实情。这下范德忠跳了,抓起棍子朝范少山就打:“狗日的!你是咋照顾你爷爷的?你爷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俺饶不了你!”
范德忠转身往外走,回村,去看老爹。范少山疼,龇牙咧嘴,跟在身后。范德忠一把夺过衣裳,说:“去屋子洗把脸,把衣裳换了!你想吓死人啊?”范德忠走了。范少山回了屋,照照镜子,这才发现自己个脸上、身上血赤糊拉的。赶紧洗了个凉水澡,换了衣裳。又抱了草喂鹿,回村看爷爷了。
听说范老井受了伤,全村人都来余来锁家看老爷子。有的带着鸡蛋,有的送来了大枣。老爷子恢复得挺好,能坐着说话,一顿能吃一个鸡腿。泰奶奶来了,看了一道道伤,泰奶奶一只手拉着范老井的手,一只手不住地抹眼泪。泰奶奶说:“你这把老骨头,就想喂狼啊?人家咬得动吗?俺还没走呢,你也别想走。得好好活几年。”范老井笑了:“这回不死,想死还就难了。少山俺这大孙子,天生就是来保佑俺的,救了俺两回命。”听这样一说,范德忠对儿子的气儿消了。泰奶奶说:“黑桃她爹好啊!是个勇敢的好男人啊!”范少山一听泰奶奶叫他“黑桃她爹”,心里暖暖的。他把身边的黑桃紧紧搂住。小雪吃醋了,也跑了过来。范少山干脆,一个胳膊搂一个。俩小姑娘嘴都合不拢了。
范老井养了几天,能走动了,又回到了鹿场。从狼吃鹿,到人打狼,再到狼吃人,再到人打狼。闲下来,范少山老想,狼的报复性咋这么强呢?人和狼算咋回事儿呢?想想那只受伤的狼,也可怜,也不知道它活得咋样。有一回,范少山去镇上,正赶上大集,买了几只鸡,几只兔子,开着摩托进了林子,把这些活物儿放了。这事儿,他是偷偷干的,谁也不知道。要是让爷爷知道了,会不会骂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