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一天,文竹去库房领这个月的月钱。管账的刘妈妈掀了掀眼皮,对文竹说:“从今天起,你们院的月钱减最低。”扔了一小袋铜钱在桌子上。
文竹拿起来一看,总数连一千钱都不到的样子,当即怒问:“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刘妈妈冷笑:“和门主都没有关系的主母,能叫‘主母’吗?”接下来的话一句一句飞过来,全部锋利得如同刀子一样:“文竹姑娘,你是不是到现在都被蒙在鼓里?可是,庄子里面,上上下下,可全都传开了呢。和门主成亲当天,门主就在柳夫人的房中,一直到现在,只要门主回家,一定在柳夫人那里过夜。门主连你家小姐的院门都没怎么踩过。没说错的话,你家小姐到现在为止,都还是个整瓜那!”说到这里,账房里所有的人都“哈哈哈哈”笑起来。
文竹哭着跑回来。
肖天雪差一点,就按捺不住,冲出去。可是,飞身到院子里,她又停住脚,她能做什么呢?是到老夫人那里哭,还是到姓孟的那里大闹?就算哭得老夫人把姓孟的叫过来,狠狠训斥一顿,姓孟的就能改变初衷,改写那些长舌的奴才们嘴巴里的八卦?
下人们有眼睛,个个眼睛都还很毒。
他们都看到了,也猜对了。孟神山除了新婚之夜警告自己,第二天就和自己谈和离之外,再也没有踏进自己院子一步。
做了那么多努力,也没有一点点改观。
肖天雪突然就累了,她瘫坐在院子当中的石凳上,好久,然后问反过来要安慰她的文竹:“你说,是不是一开始我的坚持就错了?”
文竹口才不好,只会说:“小姐,是我的错,不该把外面那些闲言碎语带回来,说给你听,让你难过。”
肖天雪开始回忆自己的过往:“也许我一开始,自己就非常看重‘江东大侠女儿’这个身份,要不然,为什么非得孟神山前来匹配,我才愿意下嫁呢?”
文竹继续哽咽:“小姐,都是他对不起你,你自己并不没有错。”
“不,”肖天雪痛定思痛,认真说:“我应该在第二天就接受孟神山的提议,和他和离的。我不是大丈夫,可是,我也可以坦荡荡去做对我有更大好处的选择。孟神山他虽然对不起我,但是,他真的如他所说,他喜欢柳茜儿,爱她,保护她,事事都以她为先。我错了,文竹!我不该和他斗气,和自己斗气,硬要改变这种现状。一个男人本该如此专情,我想,我应该趁早放弃。”
肖天雪取出自己陪嫁中的银子,让文竹拿着先用。
然而,这一天注定不能平静。柳茜儿随后就携带了大批的奴仆前来滋事,该平平常常度过的日子不能稳定,闻讯之后的孟神山急急忙忙从书院赶过来。
文竹被责令跪在地上,一边抽自己耳光,一边向柳茜儿道歉:“对不起,柳夫人,我错了;对不起,柳夫人,我错了……”
肖天雪居然也在旁边跪着。
柳茜儿坐在廊下,身后、旁边仆人团团围聚着,居高临下,傲然睥睨。
孟神山吃惊不小,大步跨进来后,急忙先喝令文竹:“住手!”又对肖天雪说:“这是做什么?”返身来到柳茜儿身边,不等柳茜儿努着嘴巴撒娇,正色问:“你这又是搞哪一出啊?”
“什么搞哪一出?”柳茜儿比谁都委屈的样子,撅着嘴巴道:“这个丫头啊,她骂我。”
文竹的脸被自己打得红肿着,嘴角破裂,亦有血丝绽出。她哭哭啼啼,没有申辩。
孟神山只好问柳茜儿:“你说她骂你,她骂你什么?”
柳茜儿蹙着眉头,双目奇迹般泫然:“你不知道我最在意什么吗?人家最不想听到的过去,就被这个丫头在这么多人面前提出来了。而且这个肖天雪啊,她竟然威胁我:我如果要教训她的丫头,她就告诉她爹爹,让那个江东大侠带着江东诸多的武林人士来玄门说理。”
孟神山一听,脸森然下来。他转身问刚刚站起来的肖天雪:“你真这么说了?”
肖天雪闭了闭眼睛,让这些没有善意的人暂时离开自己的世界。片刻,她才把眼睛睁开。让孟神山很诧异,她的眼神居然澄清得很。既没有怒火,也没有恨意。
肖天雪不理孟神山,转身拉住文竹的手,说:“对不起,是我决定做得太晚。”和文竹并肩而立,清清冷冷的目光投向孟神山:“还记得你曾经的提议吗?”转目柳茜儿,嘴角挑起一抹冷笑:“不用这么费劲,说我的是非,又克扣我这里的月钱。我同意和你的夫君和离了。”
柳茜儿愕然,旋即大喜。
孟神山却是震惊:“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柳茜儿连忙质问她:“她提这个,有什么不对吗?”
孟神山眉头深锁,简单把眼下的事情理了一遍之后,对她说:“你先回去。”
柳茜儿瞪大了眼睛,片刻,顿足:“为什么要我回去?你相信这位肖小姐的说辞,真的以为我在故意欺负她吗?”
“她名义上总是我的正室,你怎么可以因为一个丫头的恶口,就把她跪在这里?”压着音量,怒而说完这段话,孟神山喝令跟随柳茜儿来的内务总管:“你,现在就送夫人回去!”包含怒意的目光扫了众人一眼,“凡是今天参与到此的人,每个人罚一个月月钱。”
总管吓坏了,连忙来请柳茜儿:“夫人,我们……还是先离开吧。”
柳茜儿架不住他的三请四邀,厉声对孟神山说了句:“你、你给我记住!”一甩袖子,气冲冲离去。
人“哗啦哗啦”全走光了,肖天雪拉着文竹,面无表情往屋子里走。
孟神山跟在后面,肖天雪要关门,他轻轻一撑,门就开了。肖天雪被他内力崩了一下,往后踉跄,孟神山赶上一大步,伸手一捞,便把她捞在手中。
还记得第一次,她摔倒,他往旁边让。
肖天雪首次得以入他的怀,咫尺相隔,呼吸相闻,四目相对。
一阵好闻的甜香缭绕而来,不同于那些庸脂俗粉,从来没闻过这种味道的孟神山禁不住眼神迷离,心神一荡。
肖天雪心如止水,挥掌把他推开。
内力和内力相碰,孟神山只轻轻反斥了一下,肖天雪剩余的内力,他就全部吸收,自己扛下。好像被重重打了一拳似的,对于武功深厚的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
肖天雪却不用再往后退,更不会脚下不稳,再度发生需要他来捞她的事情。
如果不是彻底冷了心,他这么有风度的行为,该当又拨动起肖天雪内心那根爱情的弦。
但是,肖天雪已经确认无疑。“我不会再苟且于柳茜儿的卑鄙无耻,以及你对她的一味纵容。”不顾孟神山的脸很快挂出怒容,她表情平淡,语气却无比坚定道:“我承认我喜欢过你,从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开始,我就对我爹说过,我要嫁,就要嫁给你这样的人。让我爹爹引起你的记恨,完全是因为我如此不孝。孟神山,并没有你想的那些,我爹爹人在江东,如何觊觎你玄门种种?是我喜欢你,想要嫁给你,他才设计那么多。”说到这里,眼泪不知不觉下来。
然而,她又很干脆把这些泪水全部擦去,声音变得有些闷:“都结束吧,把你和整个玄门,都还给柳茜儿。等我离开这里,她就是唯一的孟夫人,也会成为整个玄门名正言顺的女主人。那样一来,你就不用在担心她会非议谁、冤枉谁,还要再刻意去惩罚谁。”
“文竹是被冤枉的?”
肖天雪摇头:“文竹确实恶语相向。”
“说茜儿是青楼出身的?”
“因为柳茜儿指使全庄的人说我和你有名无实!”肖天雪义愤填膺。这一天发生的事,屡屡刺伤肖天雪的自尊心,她终于忍耐不下去,对孟神山大声吼道:“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柳茜儿就那么说,她说我连玄门一个低等的仆人都不如。仆人尚且知道干活,而我既不干活,对你又毫无用处。我是文竹的主子,主子被踩成这样,她奋起回怼,有什么不对?”
“也许是因为当初被一顶小轿从侧门接进来,她柳茜儿心心念念想要造成的,就是眼下这个情况吧:我肖天雪,在江东如何受人器重,在有她柳茜儿的玄门,就只能是个下等人!”说到这里,肖天雪忍不住笑了,“我爹爹会带大批江东的武林人士前来说理,这样的鬼话,你一定全信,对不对?”扭过脸去,自顾说:“是啊,谁让你是孟神山,而她是柳茜儿呢?在我新婚的初夜,你就警告过我:只可善待柳茜儿。所以,为什么要跪柳茜儿?因为我不想再为了我,造成个江东武林和中原武林之间更深的误会。”
孟神山越听越瞠目。事情居然发展成这个样子,不在他的意料之内。
“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这可能是此刻的他,唯一能做的挽救行为。他还想表达得更多些,比如“我也真心希望你在生活中找寻到属于你的快乐”之类,但是,肖天雪伸手制止了他想要说出这些的冲动。
“我很佩服你,”她很快说:“不管怎么说,感情上能够从一而终的男人,不会是坏人。”说到这里,酸楚一笑:“只不过,我没有本事让你爱上我,而已。”
孟神山终究被肖天雪从屋子里赶出来。
两扇梨花木门“嘭”地合起来之后,他举着手,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敲下去。
肖天雪的背影投射在明纸上,他听到她极为压抑因而非常低微的饮泣。而且,很快,这饮泣声便消失了。
这是因为,她注意到他还没有离开得关系。
内疚的厚重,超过以往任何时候。不仅如此,他更动容于她那一番真情表露。是因为他太敏感了吗?即便一开始就知道她的心思,他也会自然而然把这些联想到南北武林之争、门派之争这一类事情上去吧?
都说刀剑江湖,人心险恶。
唯一一次,真的无关阴谋,竟然就被他满腹猜忌,伤害了,然后生生错过?
柳茜儿当然少不了大吵大闹。
她怪孟神山这一次竟然不给她面子。
她还应诬赖他其实悄悄喜欢上肖天雪,所以打心眼里已经改变了当初想要和离的初衷。
她用整个上半夜的时间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逼得孟神山再三保证:心中挚爱只她一人,绝无其他,随后,哭哭啼啼方才渐渐收手。
至于肖天雪,第二天照常去老夫人那里请安。对于老夫人垂询昨儿个发生的事情,肖天雪笑眯眯,只用了“姐妹间龃龉罢了”一句,便把老夫人早已准备好的质问,全部堵回去。
当着老夫人的面,肖天雪并没有说和离的事情,反而在饭桌上,主动给孟神山夹菜。
孟神山端着碗,想要让,于心不忍,可是,接了肖天雪夹过来的菜,柳茜儿脸上阴云密布,随后回去,毫无疑问,又是一场风暴。
选在柳茜儿查账的那一天,肖天雪在练武场找到孟神山。
“一个月后,我就要离开啦。”
“我以为你已经忘了这回事。”孟神山还记得,她给自己夹菜时,脸上雪后初阳般灿烂动人的笑容。
扪心自问很多次,孟神山终于承认:自己从来都没讨厌过肖天雪。
只是,决定了事情,没有回头的可能。
他对她,也只有朋友的情谊而已。
两个人并肩在凳子上做下。没有通络汤,没有舒乏汤,也没有醒神汤,肖天雪抓起桌子上一个水袋,丢给孟神山。孟神山喝了一大口,盖好盖子,信手把水袋放在一旁。
“我觉得和你一起生活没有意思,我会给你写一封休书。”斜瞥着孟神山,肖天雪面带狡黠,轻轻道。
孟神山怔了怔,旋即点头:“好啊,你就写我多疑小气,又很无情无义。总之,骂得我越惨,我的心越是好过。”
肖天雪的眼睛突然一红,飞快扭过头,她擦了擦眼角,尔后说:“我会的。”霍地站起来,低声嘱咐:“不要和娘说真正的理由。说我移情别恋了也可以,这样我走后,你和柳茜儿就可以长长久久,没人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