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再次睁眼时,已经又回到了星织洞。
洞顶散发着幽幽清光的夜明珠晃得他直发晕。腹部似乎仍在隐隐作痛,他捂着肚子想走下冰块,结果一个踉跄向前栽去,无恙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把他扶到桌边坐下。
桌边病恹恹的不只有他,还有他对面的教主,此时正不省人事地瘫在安然的肩膀上,嘴唇发白,面无血色,睫毛上挂着泪珠闪着清冷的光,手上的伤口已经被缠上了好几圈纱布,但血似乎还在往外渗,白色的纱布里隐隐透着殷红。
夏至还是懵的,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不是死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疼痛褪下去了,手上并没有血,肚子上也没有伤口,可那种充斥全身令人窒息的疼痛感似乎只稍不经意的一想便会再次把他淹没。他赶紧摇了摇头,把脑海中最后一点点余感排开,然后抬起头,看着安然,坐等他们给自己解释这一切。可安然自始至终都低头关注着教主,丝毫不在意夏至满是疑问的目光。于是,夏至如炬般的目光落在了无恙身上。
无恙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清了清嗓子,向他解释道:“你刚刚看到的都是你前世的记忆。”
夏至:“???”
无恙:“刚刚你能够清晰地看见的,都是你前世最深刻最难忘的记忆,有些能够感知到的物体,也是你前世最深刻的体会。话说,你看见什么了?”
夏至想了想,从零碎的记忆中挑出一个名词回答他:“百日宴?”
无恙的表情刹那间凝固了,像是被勾起了什么极其痛苦的回忆,安然缓缓抬起头,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神婆则在一旁低低地叹了口气。夏至明白,那场宴会后来变成了一场杀戮,任谁都不会有好脸色。
无恙的神情黯然下来,半晌,才怅然地说:“百日宴,不如说百日祭更合适。”
安然把教主轻轻地放倒在他腿上,小心地擦去她的泪痕,声音沙哑地说:“那天,是她最后一次看见自己的父母。”
夏至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静静地听安然继续道:“那场宴会上,阎罗教突然闯入,疯狂杀戮,能杀死的格杀勿论,杀不死的就同归于尽,几乎无一幸免。”
安然沙哑的声音戛然而止,以至于夏至都还没回过神,又听见无恙接过话头,他的语调没有了之前的轻快,变得缓缓的,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触碰那段被血染红的回忆:“所有的教派都损失惨重,其他的人也死的死,伤的伤,从那场宴会上活下来的,现在都是江湖上的传说了。
“参加宴会的三个教派里,凌天宗损失最轻,损失弟子三千,其次是我们,损失弟子五千,最惨的是擎苍派......”
“擎苍派怎么了?”就在无恙慢慢的叙述中,夏至粗略地理了一下那段强行进入他记忆里的“前世记忆”,他想起来那个道袍大叔是凌天宗宗主,而那个一身贵气满脸傲然的大叔是擎苍派派主。
无恙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说:“擎苍派,被灭门了。”
夏至睁大了眼睛,谁能想到一个看起来那么厉害的教派会就这么被灭门了?他愣了半晌,才不可置信的说:“不可能吧......”
无恙点点头,道:“是的,谁也没想到。擎苍派当时的实力也算数一数二,至少绝不在我教之下,可事后想来,那阎罗教看似毫无章法杀不分类的做法,其实有很强的目的性,也许他们就是冲着擎苍派去的。”
夏至也点点头,问道:“他们为什么要冲着擎苍派去?擎苍派跟他们有什么仇吗?”
无恙偏头想了想,说:“要说有仇,阎罗教与其他所有教派都是势不两立的,若说仇最大的,那也一定是我们。所以至今无人知晓为何当时擎苍派会被阎罗教灭门。”
夏至摸了摸下巴,这才想起来自己最大的问题:“那我呢?我为什么会被称为战神?”
无恙道:“你是为了保护教主,现任教主,而死的,死的壮烈,死得光荣,所以封你为战神。”
“我是为谁所杀?”
无恙眉头一皱,像是很不愿提起那个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莫厌。那个叛徒。”
夏至想起来了,他在最后一刻,还喊了这个名字。
“要不是他,阎罗教也不可能能够进入布诺教,又怎会有那场百日祭。”安然冷不丁地开口,目光料峭,一如深渊。
“那他后来呢?”夏至小心翼翼地问。
这次这两兄弟倒是很默契,一样不冷不热的表情,一样不咸不淡的语调,丢给夏至两个字:“死了。”
无恙还很贴心地补了一句:“大概是魂飞魄散了吧。反正比你还惨一点。”
夏至愕然,指着自己说:“我?怎么了?”
无恙又换上那副让夏至牙痒痒的表情,说:“忘记告诉你了,你在被莫厌刺中时,也魂飞魄散了。只是你的魂魄灵力较强,有的附在了灵器上,比如那套盔甲,还有你的那把剑。但莫厌的魂魄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这么久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刚刚教主就是从灵器里面抽出你的魂魄,然后放入你的身体里。”
“所以我就看见了前世的记忆?”
“对。”无恙点点头,“不过即使是你现在的魂魄也不完整,所以你的记忆也不是完整的。人都有三魂七魄,而你,让我想想......现在应该只有两魂四魄。”
“为什么?!”夏至不敢相信自己这么活蹦乱跳的却是一个魂魄都不完整的人?!
无恙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嘿嘿道:“因为没找到啊。你有两魂封印在惊鸿剑里,还有龙麟甲和你被冰封的身体里分别封印了一魂一魄,至于剩下的一魂三魄就不知道飞到哪个天边去了。”
夏至愈发不敢相信:“那我怎么还......”
“都说了你的魂魄灵力强,缺个一魂一魄都不碍事,又不会夭寿,只是......”无恙眨巴眨巴眼睛,咧嘴一笑。
这一笑就笑得夏至毛骨悚然。他弱弱的问道:“只是什么?”
无恙对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点,夏至乖乖地凑过去,只感到无恙在他耳边呼过一股暖流,说道:“只是有点弱而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最后笑的时候无恙故意瞬间放大音量,震得夏至耳膜生疼,触电一般的与无恙拉开距离,捂着自己的左耳冲无恙就准备一顿吼,突然,教主轻轻地咳了一声。
夏至与无恙的较量只能暂时放下,夏至只能用眼神剜了无恙一刀,无恙吐吐舌头,回了他一个鬼脸。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教主身上。
教主平躺在安然腿上,精致的小脸在夜明珠幽幽的光线下一如白纸,她的秀眉蹙了蹙,头不安地左右摆动,嘴里喃喃自语,接着手也开始不安分的挣扎,口中的话渐渐清晰:“爹......娘......不要,不要!!!”
教主一边惊呼一边猛地坐起,双眸失神地看着前方,慢慢的,她的眼里蒙上一层水雾,模糊了眸中的一汪湛蓝。教主不可抑制地哭了起来,双手捂住脸,深深地埋下头,全身颤栗着,哭到失声。
夏至和无恙被教主突如其来的失控吓到了,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安然担忧地看着教主颤抖又单薄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不解,但更多的是心疼。
一直一言不发的神婆突然站起来,走到教主面前蹲下,伸出苍老的双手捧起教主梨花带雨的面庞,帮她抹去眼泪,一边低声安慰道:“孩子,我知道你是进入了战神的回忆,看见先尊了。可是,逝者已逝,生者如斯。”
教主渐渐平静的双眸再次泛起波澜,她死死地咬住下嘴唇,双手紧紧的握成拳。须臾,又放开,她低头看着手心里几道月牙形的掐痕,竟这样硬生生的把眼泪逼了回去。她抬起头,望着洞顶,闪烁着的夜明珠在她的眸中投下一片星空,澄澈如洗。
“吾知己任,任重道远。愿汝之灵,永世得安。”她的嘴角绽开一抹笑,如是说。
星织洞里静静的,只有眼泪滴落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教主站起身,拭干最后一点泪水,粲然一笑,说:“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仪式很成功,你们不觉得该去庆祝一下吗?”
无恙第一个表示赞同:“对对对!这个是一定要庆祝一下的!”
安然也难得的笑了笑,说道:“随你。”
夏至虽然觉得这没什么好庆祝的,但是庆祝这种好事怎么可以少了他?更何况他也是这次仪式的主角之一啊,听他们说的,好像他能活下来还蛮不容易的,所以更加要庆祝啦!于是他也连忙附和道:“庆祝庆祝,当然要庆祝啊!”
神婆也不反对,她慈祥地笑着,对教主说:“教主,你们去庆祝吧,这里老奴来收拾便是。”
教主莞尔道:“谢啦,神婆。走,本教主带你们去好好庆祝庆祝!”
说完便大步走向大门,其余三人赶紧跟上。当藤蔓掀起的一瞬间,夏至还有点受不了外面的光线,眯了眯眼睛,教主看见了,问道:“怎么了,暮渊,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夏至听了一愣,可毕竟已经有了一些前世的记忆,对这个名字也不那么排斥了。他顺势就答道:“有一个。”
“什么?”
夏至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一旁站着的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人,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分清楚他们两个的啊?”
教主本以为是什么关于前世的问题,听到之后噗嗤一笑,说:“这个很简单啊。”
夏至看着教主走到那两个人中间,拉出左边的那个,踮起脚用手指在他的右眼角下轻轻地点了一下:“诺,看见没?右眼角下面有一颗泪痣的,是安然。”
“胡闹。”被拉出来的那个人温声责备了一下这个调皮的少女,却无任何动作阻止她,任凭她对自己动手动脚。听声音,确实是安然。
教主又退到夏至身边,在他耳边小声的说:“还有,无恙比安然,矮一点点。”
夏至定睛一看,还真是。虽是两个长得一般模样的人,但身高上还是有一些细微的差距,无恙比安然略矮一点,不过不仔细看还是看不大出。
一直在把玩折扇的无恙突然看向他们,眼睛微眯,目光料峭,幽幽地对教主说:“我听到了哦。”
教主从夏至身后探出头,朝无恙吐了吐舌头,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然后也不管无恙满脸黑线,推着夏至向山下走去。
“哦~,知道了。”夏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想:这下不会再闹误会了。也终于知道要防谁了......
夏至弄清楚了问题,转身就朝路的远处走,剩下的人跟在他身后,可刚走出几十米,夏至就停了下来,他完全不记得面前这三条路,他是走那条路上来的。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可夏至不敢像教主一样乱走一条路,只好回头,讪讪地问后面三个等着看戏的人:“请问......走哪条路?”
教主这次倒是很诚实,摇了摇头:“不知道。”
无恙打开折扇,一边摇一边说:“不知道。”
夏至只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安然身上,眼巴巴地望着他。
却听安然认真地说:“不知道。”
夏至顿时就炸毛了。什么意思啊?还要不要庆祝了啊?!
夏至强忍怒意,挤出一个微笑,又问了一遍:“各位,你们还想不想庆祝啊?想庆祝就带路啊。都跟着我卡在这里还怎么庆祝啊?”
教主仍然诚实地一脸茫然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无恙用折扇捂着嘴偷偷的笑起来。夏至再次把希望放在安然身上,问道:“哪条路?”
安然一字一顿,用比之前更认真的语气说:“不知道。”
夏至简直要疯了。莫名其妙的穿越就算了,穿越之后他碰上的都是些什么祖宗啊?!
就在夏至原地抓狂的时候,无恙悠悠地走上前来,掠过夏至,走到右边的路口前,指着最右边的路说:“这条。”
夏至怒火中烧:“你不是不知道吗?!”
无恙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说:“我知道啊。”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告诉你了啊。”
“哪有!你明明说的‘不知道’!”
“说了我告诉你了!诺,就是这条!”
夏至望着这条幽静曲折的道路,疑惑地一挑眉:“真的?”
无恙微微昂首:“童叟无欺。”
可夏至终究还是信不过他,回头向安然确认,无恙看着他的动作,拗过头,摇着折扇,轻轻地“切”了一声:“不信拉倒。”
夏至没有听见无恙的小声嘀咕,向安然问道:“这条路?”
安然点点头:“是。”
好像得到了官方认证,夏至将信将疑地走到无恙身边,看着无恙一脸的自信,忍不住说道:“你知道早说啊!”
无恙烦躁地摇着折扇“我说了好吧!第一次就说了!”
“你明明说的‘不知道’!”
无恙啪的一下收起折扇,让开身,用折扇挑开身后的一缕藤蔓,露出一块石碑,石碑上用楷书刻了三个字,并用朱砂填红:布织道。
无恙还用折扇指着这三个字,像教小孩识字一样对夏至说:“此路名曰‘布织道’”
原来此“布织道”非彼“不知道”。
所以自己这算是被耍了咯?
夏至白了无恙一眼,什么也没说就沿着布织道往山下走。无恙有点失望他竟然没生气,在后面喊道:“你去哪!”
“不知道!”夏至头也不回地说。
这下无恙也糊涂了,撇了撇嘴就跟了上去。另外两人也跟上。一路无话。
就在他们都要被这种尴尬又微妙的气氛闷到窒息时,前方不远处的弯道处传来一阵嘈杂声。
“你说谁有娘生没娘养?!”
“说的就是你!”
“你再说一遍?!”
愤怒的话语尾音夹着一声破风声,随即便是利刃碰撞的脆响——锵!!!
已经走到弯道前的一行人被吵架声吸引,夏至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就只见教主面色一凌,暗叫不好:“阿追!”
她三步并作两步超过弯道,夏至也紧跟其后,只见三位少年正持剑僵持着,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其中一个夏至认识,是莫追,另外两个也是布诺教的弟子。
那两名弟子一见教主来了,迅速收剑入鞘,毕恭毕敬地行礼:“教主......”
他们的头埋得低低的,声音有些发虚,而莫追一直持剑指着他们,小脸上堆满了倔强。
教主一把夺过莫追的剑,厉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教规都是白背的吗!”
其中一个弟子说:“没有。教规第三百四十八条规定,布诺教境内禁止擅自使用利器......”
“违者......重罚。”另一名弟子接道。
莫追始终不像另外两名弟子一样恭恭敬敬地站着,被夺了剑后也毫不低头,而是双手抱胸,说道:“教规第五百二十六条还规定,凡为布诺教弟子,绝不可出言不逊,辱骂他人,违者,重罚!”
教主把莫追的剑放到剑鞘里,连剑带鞘一起递给无恙,然后问道:“你们说什么了?”
莫追瞬间激动起来,指着另外两名弟子说:“他们说我有娘生没娘养!”
另外两名弟子也毫不示弱,反驳道:“我们!......是你挑衅在先!”
“我怎么了?就算是挑衅,你们也不能说我娘!”
“我又没说错!”
教主的脸色又黑了一度,喝道:“够了!吵够了没!我还在这里呢!”
三名少年这才讪讪地闭嘴,特别是那两名弟子,他们差点忘了,他们吵的这件事,不只是莫追的禁忌,也是教主的软肋。
这是整个布诺教都心照不宣闭口不谈的事情。
就在教主不知所措无法处理的时候,安然从后面走上来,淡淡的开口,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先说说怎么回事。”
刚刚还理直气壮的少年瞬间像泄了气的气球,小声道:“当时我们在这里比试剑法,正打到一半,他就来了......”
莫追虽没有他们那样怕安然,却也变得老实了许多,说:“我是从星罗殿上来的,我急着找教主,他们挡住了我的路,我就让他们让开。”
“有你这么让人让开的吗?他是怎么说的来着?”一名弟子说着说着就来气,还顺带拉上了另一名弟子。
另一名弟子接道:“他一上来就对我们说‘好狗不挡道’!”
在一旁看戏的夏至本来心里一直稍微偏袒莫追,听到这里却忍不住皱了皱眉:这小子说话是有点过分啊。
无恙倒是来了兴致,问道:“所以你们就生气了?”
“嗯。”
“然后你们就骂回去,说他‘有娘生没娘养’?”
“嗯......”
“最后就打起来了?”
“......”两名弟子终是不再吭声,只是点头。
无恙摸了摸下巴,很满意自己完美的推理,对安然说:“诺,哥,问出来了。”
安然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在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点点头,无情的宣判道:“既然知道‘违者重罚’,那就各自领罚吧。你们两个,去打扫藏书阁,顺便整理一下藏书。莫追,去跪祠堂。”
两名弟子低头领命:“是,副教主。”
莫追满脸的不甘愿,小脸拉得老长,小声嘀咕道:“凭什么啊......又跪,就不能换一个吗......上次跪的还没好呢。”
教主心疼地摸摸他的头,温声责备道:“这能怪谁啊?你说你是从星罗殿上来的?找我所为何事?”
莫追这才想起来最最重要的正事:“哦!凌天宗送来一份加急密报在星罗殿。”
安然:“凌天宗?”
无恙:“加急密报?”
“嗯嗯!”莫追很肯定地连连点头,一双星星眼眼巴巴地看着安然,希望他能看在自己提供情报的份上放他一马。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安然的表情在细微的变化之后再次恢复面无表情,对莫追说:“好的,我们知道了,你去跪祠堂吧。”
唯一的希望破灭了。莫追认命地点点头,一步一挪地向祠堂走去。在经过无恙身边时,无恙悄悄地把他的剑往他手里一塞,并且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声张。
莫追愣了愣,随即喜笑颜开,抱着剑一溜烟地跑了。目睹了全过程的夏至看着莫追跳脱的背影,也没说话。
也罢,就当他难得的欣赏无恙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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