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德穿着一身便装,但伊恩听见了他身上传来轻微细索的声响,便猜想他衣服的内衬里是不是套了软甲。剑柄末端烙着裂岩堡徽记的军用长剑,斜挂在他的左侧腰间,戴着皮革手套的左手按在剑柄上,右手将一只沉甸甸的背囊甩到背后,手腕靠在肩膀前反扣着袋子的结绳。
希德虽然一身便装,神态也是一如既往的轻松平常,但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天话少了,倒是头一次让伊恩感觉到,他身上也有着军士们某种独特的气质。
走在路上,伊恩发现随着希德的步伐,他的背囊里有规则地传出轻细而琐碎的金属碰撞声,似乎还真的是筹到了钱。他既欣喜又狐疑,想多问一句,但希德面色平静,今天的话也出奇的少。他们在一起时,通常都是希德说个不停。今天他不说话,伊恩反倒不知怎么开口搭话了。
猫人维拉斯的营地离轻风村并不远,没用多久,他们就到了约定的地方。
没有看到猫人的身影,希德低声对伊恩说:“一会儿我来负责跟他交易,你不要靠他太近。”
伊恩点点头,心里倒是不怎么紧张,反而觉得希德过于小心,或者还是拿他当个小孩子吧。其实这些敲诈、勒索甚至拐卖孩童的勾当,伊恩早已看习惯了。黑鹰城虽然是帝国的首都,但庞大的贫民窟地区却依然充斥着黑暗和混乱。只是,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被敲诈的对象。
“啊,原来是客人们到了。”叫维拉斯的猫人不知道从哪块石头还是树后面钻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伊恩和希德的面前,在几步外站定。
“对了对了,我得让你们先验一下‘货’,我可是童叟无欺的。两个秘密是你的,”他指着希德,“一个是你先祖的来历,这件事若是让裂岩堡领主知道,你至少得丢了饭碗——他怎么可能让一个被流放的氏族后裔进入他的部队呢?还有一个是你的身份,西部多国联邦——也就是我的故乡,你替他们卖命。每个秘密五百枚金币,真是不算贵……”
“果然是那个时候被他听去了……”伊恩心里想道。
“还有半个秘密,是什么?”希德歪着脑袋,警惕地问道。
猫人维拉斯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但伊恩和希德都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正盯着伊恩。
“这小家伙身上,也有秘密,几乎与你的分量一样重,否则你怎么会以自己的秘密去交换呢?”猫人话锋一转,“虽然我还没有弄清楚到底是什么,所以姑且算它半个。不过,只要有人通风报信,他被盯上了以后应该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就会水落石出。”
希德眼神黯淡,好像听完后确实死心了。他将背囊往猫人面前一扔,哐啷一声,袋子的口也松开了,掉出了几枚银币。就在同时,伊恩看见维拉斯的瞳孔骤然放大了一下,然后硕大的猫眼笑成了弯月。
猫人在胸前摩挲着两只爪子,就要走上去拿钱时,希德说道:
“我们凑不到那么多金币,这是我们能弄到的全部了……算下来大概七百六十几个金币吧。你数数?”
“很好,很好,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诚实,我的朋友。”维拉斯走到袋子面前,伸手抄起一把银币放到眼前仔细端详,“打折当然没有问题……不过怎么都是银币呢,这样要数好久呢……咦,这是什么?”维拉斯从指缝中发现一些和银币很相似的铁片。
就在这时,伊恩只听见耳边铮地一声响,眼前一花,希德已经携着出鞘的长剑弹射出去,长剑在阳光下幻化作一道银光,径直扑向维拉斯。伊恩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大个子的希德,居然能有这样的爆发速度,他更没有想到,希德竟然是打算杀掉猫人灭口。
他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心要杀掉他的?是昨天他说一切都包在他身上的那一刻?还是他在酒馆答应付钱的时候?伊恩开始紧张起来,他从没有参与过谋杀,即便对方是个凶恶的不法之徒。
电光石光之间,猫人维拉斯一侧身,竟然闪过了希德偷袭而去的雷霆一剑。
“嘶……哈……”猫人张嘴露出尖牙,发出威胁的声音,“你们敢算计维拉斯?你们想杀掉维拉斯?哈!”
维拉斯双手上的尖爪全部伸展出来,就像戴着两个利爪拳套一般。随着脚步的移动,他开始轻轻弹跳起来,双脚仿佛始终只有脚尖着地。
希德第一剑偷袭落空后,并没有迟疑,后续的第二、第三剑行云流水,步步紧逼,一看就知道受过扎实的剑术训练。但他不仅始终摸不到维拉斯的一点点皮毛,反而被维拉斯乘虚找到破绽,划伤了好几处。不一会儿,希德的右胳膊、左腿外侧、后腰处,伤口上鲜红的血渐渐透过衣服晕了出来。
伊恩的心跳得飞快,双手攥紧了拳头。他是在为希德的攻击提心吊胆,更是为维拉斯的速度而感到惊心。维拉斯对希德造成的伤都不致命,但随着战斗的拖延,希德的体力一定会因为失血而快速流失,形势只会越来越不利。
最终——伊恩已经可以想到,最终的结果就是希德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不敌被杀。就算不死,维拉斯也会带着秘密去找领主,希德会被公开处死,而伊恩将以共犯的身份获刑,或者如猫人所说,可能会被查出黑鹰城的事而引来杀身之祸。即便领主因为他会使用灵想力锻造而网开一面,今后只怕也只能以阶下囚的身份在裂岩堡的阴影里度过一生。伊莉丝、苏木婆婆、轻风村,他一个都别想再见到了。
果然,希德的呼吸逐渐紊乱起来。在他气喘吁吁的攻击下,猫人维拉斯依然一边避开希德的攻击,一边气定神闲地说话:“既然你们不愿意买,我也不会强求,我卖给愿意买的人就可以啦!”
“该死的希德,”伊恩恨恨地想道,“也不提前跟我商量,事先商量好,也许我还能帮上什么忙……”
“铛”的一声,维拉斯用爪子架开了希德斜刺里劈来的一剑,继续说道:“说不定还能卖出更高的价格!我想想谁会愿意购买呢?啊对了,裂岩堡的领主巴尔托德!你是他的下属,他肯定很乐意知道谁是奸细!还有你,小家伙……”维拉斯猛地扭转身躯,一个箭步向伊恩窜来。
希德大惊,追是追不上了,情急之下反握手上长剑,对准维拉斯的后心全力掷去。维拉斯的猫耳向后一折,听见了背后的破空声。他冷笑一声,在一息间就已经到了伊恩面前,又黑又圆的瞳仁死死盯着伊恩因为紧张而面无血色的脸。
但下一个瞬间,就轮到他因为震惊而神情骤变。维拉斯被几个少年的灵体死死缚住,如同那晚希德的遭遇一样,只是灵体少年们的神态没有了怯懦和害怕,取而代之的是愤怒。维拉斯反应当真是迅捷,震惊之下立刻扭身想要挣脱束缚。但当他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时,却已无可奈何。
“噗!”希德的长剑剑身没入了维拉斯的后背,剑尖穿胸而出,可见希德情急之下这一掷用了多大力气。
“哈……哈哈……”猫人的口角处鲜血渗入,却还对着伊恩狞笑,“原来这就是你的秘密……原来……”,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又缓缓放大,“……你就是、那位大人在找的人,哈哈哈哈!”
“你说什么,谁在找我?!”伊恩具象化出来的少年们消散不见,伊恩一把扶住倒下的维拉斯,凑到他的猫脸旁仔细听。
“哈……哈……你……早晚会……知道……”说完,猫人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伊恩怔怔地看着猫人的尸体,一时间耳边回荡着的,始终都是那句“原来你就是那位大人在找的人”。果真有人在追捕自己!原来一直以来的担忧都不是自己神经质……转念又想,如果自己再继续留在轻风村,对方找上门来……苏木婆婆、伊莉丝、村民们遭受苦难和牵连的画面在伊恩脑袋里走马灯一样跑着,顿时心乱如麻。
“伊恩。”希德拍了拍伊恩的肩膀,打断了他的臆想,“他最后说了什么?”
“他说我应该离开轻风村。”伊恩怔怔地看着猫人的尸体。
“什么?”希德一皱眉,”他真这么说?”
伊恩没有回答,苦笑道:“我现在算是帮凶了吧……”顿了顿,又喃喃道,“可是,我应该让他活着的,问出来他知道的事之后,再亲自动手了结他。”
希德一边狐疑地看着伊恩,“他知道什么?”他问道,一边从猫人的尸体上将长剑拔出。
“他知道什么人在找我。”伊恩的眼神变得冰冷起来,让希德想起他带着上峰的指令来接触伊恩,第一次见倒他的时候。警惕、敌视、冰冷,仿佛是个随时会跳起来攻击或逃走的人。
“听着,伊恩,”希德擦拭着长剑上的血,轻快地说道,“做帮凶挺好的,我祝福你一辈子都不用亲自动手。”
“希德,”伊恩也站了起来,“我是认真的,我是说,我得离开轻风村。”
“然后,这辈子都不和任何人有牵扯,逃一辈子,最后运气好的话,孤独终老。”希德一边收拾背囊,一边轻描淡写地描绘着伊恩的未来。
“……苏木婆婆和伊莉丝,轻风村救了我,我不能让她们陷入危险。”
“那就做好准备,”希德收拾好钱袋散落出来的银币,走到伊恩面前,盯着他的脸,“准备好应对,而不是逃跑。”
“你说得倒轻松,可我不会战斗!我连蘑菇贼都不敢打!除了能用灵想力进行锻造,最多也就是刚才那样阻挡一下敌人。”
“效果很好,不是吗?”希德转身把猫人的尸体往边上的草丛那拖,拖了两步停下里看着伊恩,“帮个忙?”
伊恩无奈地走过去:“那是因为有你在,我不会剑术,根本不可能战胜他们。”
两人把猫人的尸体藏匿在了及膝的杂草丛里,希德还不忘搜刮了一下猫人的尸体和营地。
“剑术你也可以学啊,要我教你吗?喂!”希德按住伊恩的肩膀,阻止他继续还嘴,“重要的是,你自己能不能积极一点?”
伊恩沉默了。
希德跟伊恩一起回到了轻风村。裂岩堡的士兵几乎都认识他,身上的血污和伤口无法解释,于是躲在伊恩的工坊里包扎,然后一直呆到了晚上,才趁黑摸回裂岩堡的家。
伊恩躺在草铺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他心里有几个小人在争吵。
一个是自己,主张应该立刻马上天不亮就离开轻风村,留在这里将会给村人带来麻烦,甚至是灾难;第二个小人是希德,他粗着嗓门斥责伊恩缺乏行动力,行事不够积极,只知道一味的逃跑并且给自己找冠冕堂皇的借口;还有一个则是璃木林里的矮胖巫婆,她质问伊恩既然活下来为什么不替朋友们伸张正义,现在明明已经有了线索,竟然还恬不知耻地只顾着自己逃命。
半睡半醒中,这些声音不断激烈地吵闹不停。
伊恩猛地坐起来,也不点灯,一抬手便具现出了扎克、安德鲁和芙琳。同时具现出三个灵体,让伊恩自己的行动不得不迟缓起来。他缓慢地坐正身体,看向那三个泛着幽幽蓝光的灵体,正并排站立在他身前,面无表情。
“你们觉得呢?也希望我去找出你们被害的真相,对吗?”
良久,四周仍然万籁寂静,灵体没有任何反应。随即,他们随着伊恩的一个念头消散而去,化作无数灵想力光点,慢慢消失在屋里。而棚屋又恢复了黑暗。这黑暗中,伊恩叹了口气:“我在发什么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