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皱眉道:“你刚才不说他是藏巴汗么。”
索南嘉措道:“不错。辛厦巴·才丹多杰是藏巴汗。然而他的汗位所來却非正路。而是谋逆而得。本來明廷承认的藏区首领是仁蚌巴·阿旺济扎。才丹多杰原是阿旺济扎的家臣。可是他于两年前谋反。打了一年多的仗。将仁蚌巴家族全面击溃。坐镇三竹节。成为了实质上的藏区之主。明廷闭关守国。恐怕这些事情。你们的皇帝还不知道吧。”
常思豪翻翻眼睛。心想隆庆穷得叮当响。整天躲债连朝都不敢上。还哪有闲心管你们这些外族的事情。然而这话却不能对你说了。当下嘿嘿一乐。道:“笑话。我大明向來重视军情。鞑靼、藏边的情况每日都会报进京师。皇上岂能不知此事。”
索南嘉措一向诚笃的目光中竟也有了些许疑惑:“若报军情。总该有人往來通传消息。藏区鞑靼都极为注意监查。却从未发现过奸细。这不是奇了么。”
常思豪怔住。随即搓着下巴讪讪而笑:“上师不会沒听过东厂罢。”
索南嘉措登时眼光一暗。点头道:“原來如此。”
常思豪暗叫晦气。沒想到扯个谎替皇上遮羞反要用东厂來挡驾。而且这臭牌子还能唬住他这外邦和尚。真不知该说甚才好。也不再深解释。接上话題道:“只是你们自己人爱窝里斗。皇上自然乐得看热闹。只要年年进贡。岁岁來朝。臣服于我大明。谁管你们哪个当汗、哪个做王。”
索南嘉措闻言沉默。步速也放缓下來。隔了好一阵子才道:“你们皇帝不知才丹多杰的为人。若封他为藏王。那可是养下了老虎。早晚必遭其祸。”常思豪一笑:“他这封号若定下來。只怕上师你倒是离大祸不远吧。”索南嘉措毫不回避。点头道:“那是自然。不过才丹多杰仅用一年多的时间便占领全藏。野心更加膨胀。每日招兵买马准备东突南拓取下四川和云南。进而兼并天下。我们小小黄教。其实并未被他真正放在过眼里。他之所以驱赶我教。也不过是为了给战争中大力支持他的白教一点回报罢了。
常思豪虽知索南嘉措一向实话实说。却也听得半信半疑。问道:“你又怎知他要取四川和云南。”
索南嘉措道:“他手下豢养了一大批自云南逃出的回人和汉人。这些人未离云南时。原多在铜矿和银矿做工。说才丹多杰召集他们。询问的便是这些矿区的位置、产量和军管情况。有几个汉人懂得计量。还给才丹多杰画过矿区分布图。这些人有不少都信奉我教。只是迫于白教的压力。不敢公开。四川方面的事也是他们从才丹多杰府中听闻。转述给小僧得知。”
常思豪心想鞑靼那边有赵全给俺答建板升城。西藏这边又有人给这什么“多姐”画地图。这天下的汉奸不知怎么就那么多。小雨曾说西藏那边人都是住大土台子里。穷山恶水。多半饭都吃不上。云南百姓若非脑子进水。也不至于逃往那边。真不知地方上官员都是怎么当的。想到这里。暗暗啐了一口。
只听索南嘉措又道:“才丹多杰野心虽大。却极精明。知道现在远远不是明军对手。他这藏区之主做得名不正、言不顺。如果这个时候明朝震怒。发兵讨逆。必然令他前功尽弃。所以他需要将双方关系维持稳定。以便趁机扩充实力。这次指使白教僧人进京。其意便在结好朝中上下人等。试探皇帝口风。为他求封铺路。”
常思豪心里犯着核计。口中应付道:“这都是上师你硬安在人家头上的罢。我看不像。结好别人总要带些金银宝物做礼品。他们的队伍连个箱子都沒抬。总不至于把吹的那两根长号送人吧。”
索南嘉措一笑:“丹巴桑顿乃是圣教金刚。岂能巴结俗世凡人。结好不等于送礼。而且他不但不送。还要大收特收一番呢。”见常思豪不信。进一步解释道:“刚才徐阶的公子被他一掌治好了眼睛。常施主想必也瞧见了罢。武功练到高处。随手挥洒。往往惊眩常人。何况丹巴桑顿还会不少密法幻术。施展出來更是无比神奇。让普通人一瞧。他便与真正的菩萨一般不二。”
常思豪回想一下刚才的事情。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缓缓点了点头。忽又想起那个疑问來。便道:“上师可知‘汝为有情宝。执乐什么婆。阿布什么什么罗。持明终可得。’这四句话所指何意。莫不是他们在对什么暗语么。”
索南嘉措也露出些许疑惑來。说道:“这四句偈子甚奇。小僧也难猜解。佛门本有佛宝、法宝、僧宝这三宝。我密教中造坛修法之时。也有用到金、银、琥珀、水晶与琉璃这五宝。这却都是世间有形之物。用于人身的么。也只有女宝、居士宝、主兵臣宝这几说。还有些法王。可加尊称为如意宝。这‘有情宝’三字。却是极少听闻……印象之中。只有索朗仁钦向密勒日巴上师学法时。上师曾称过他有情宝。可是索朗仁钦乃是密教大成就者。丹巴桑顿以此尊号來称呼徐公子。断沒这个道理……”他边走边想。精神游离。手中的转经筒也缓了下來。
常思豪见他在这三个字上便夹缠不清。更不知还要扯到哪去。赶忙道:“那后面三句呢。”
索南嘉措微一警醒。手又开始摇动起來。道:“哦。后三句倒简单。可是又毫沒道理。干闼婆又名寻香。是侍奉帝释天的乐师。阿布沙罗斯是他的妻子。其性风流。喜欢唱歌跳舞。持明是以智慧的光明照破无明。使内心不在混沌之意。”
常思豪灵光一闪:“干闼婆为什么叫寻香。”
索南嘉措道:“他是八部众天神之一。不吃酒肉。专以香气为食。无香气则死。”
常思豪登时恍然。心道:“水颜香跟长孙笑迟跑了。徐三公子对她爱慕难舍。现在病瘦成那样。显然是沒有她就活不下去。那么干闼婆指的就是他了。丹巴桑顿意思是:她本來注定是你妻子。便一定会成为你的妻子。所以不必忧虑相思。要用智慧破开心里的烦恼。她也终就会來到身边。这几句偈子本來相当浅白。只不过若不识佛教神话。不知徐三公子心思。便无法索解了。这话搁在当时当场。怕也只有他二人才明白。”又想:“丹巴桑顿远道而來。竟能一言说破他人心秘。被当作活菩萨來礼敬也不为怪。然而他又是怎么知道徐三公子为水颜香相思入骨的事呢。难不成真的有些神通。不会。不会。这世上哪有神通。雄色寺和白塔寺有僧人互驻。他们之间往來传送消息还不简单。丹巴桑顿虽然身在路上。却能不断接到京师情报。自然对发生的事情了若指掌。现在的问題是。聚豪阁虽有变动。也仅是去了长孙笑迟一人而已。阁中人等多半还是会依附于这原來的靠山。丹巴桑顿这一來。至少从徐三公子这说。他们已经铁定是一家人了。此人身手不凡。白教势力更不容小看。徐阁老旧力未去。新力又生。无形中力量又有所壮大。相比之下。百剑盟、秦家和东厂这三家貌合神离。联手之事还沒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前景实在堪忧。”
他满脑子乱糟糟的思绪难安。眼瞧索南嘉措怔怔前踱。还为这偈子苦思冥想。大觉好笑。不愿让这实在人受憋。便将真相说破。索南嘉措这才恍然。常思豪笑道:“以前与上师相见之时。总觉你高深莫测。原來却也有不知道的东西。”
索南嘉措一笑:“知之未必是真知。不知确是真不知。高深莫测是你观我外相。自心幻生魔觉。其实虚妄非真。小僧向來自知平常。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常思豪敛容道:“这世上多少人装神弄鬼。故作高深。其实下作。相反上师直心实腹。待人以诚。自承沒什么了不起。那才是真的了不起。”
索南嘉措微笑摇头:“本是应该。却成美德。无法说。无法说。”
常思豪道:“世上的人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与其说知道某个人怎样。莫如说自己对他的印象是怎样。而且人心如流水。一时一变。当下之我。与昨日之我想法可能不同。明日之我。亦可能与今日之我的思维大异。相信二字。实在是建立在一个极不牢靠的基础之上。倒底最终真相如何。实难分辨说清。上师方才所言。自有大智大慧。看事情角度高度果然与众不同。且不说鬼神轮回之事存在与否。只这份对人性终极的思考。实在是走在了我辈俗人的前面。”
索南嘉措笑道:“先行未必快。常施主这脚步却也不慢呢。”
眼瞧前路已尽。來到一所院落之外。朗然可见墙内殿脊鞍平。斗檐折扣。十分雄素别致。他一笑问道:“这便是常施主要请小僧品茶的所在么。”
常思豪暗暗道声惭愧。自己原是怕势单力孤拿他不住。这才引他來百剑盟总坛。为的是一旦闹翻。自己也好有个帮手。然而走这一路。敌意早已提不起來。赶忙扯住他袍袖道:“天寒地冻。正该喝酒暖身。上师。咱们还是找间酒楼去罢。”索南嘉措哈哈一笑。便也由他。两人刚一转身。就见街口处现出一彪人马。浩浩荡荡。直向这厢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