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巴桑顿一听隆庆主动问起这些。自是正中下怀。说道:“回陛下。藏区百姓原來确是生活困苦不堪。一方面是自然情况恶劣。地理条件使然。更多的却是**。原來的藏王仁蚌巴·阿旺济扎诽佛谤佛。不信因果。罔顾民生。倒行逆施。作威作福。致令广大农奴生活困窘。苦不堪言。阿旺济扎去世之后。他的家臣辛厦巴·才丹多杰将事务接管了过來。此人一心向佛。为人善良。减免了许多农奴的租税。而且鼓励生育。发展农牧。穷困者拨粮供养。广大藏民皆感其恩德。都亲切地称他为‘藏巴汗’。”
他说着说着。瞄见徐阶看似不经意地缓缓摇着头。忽有所悟。忙就此打住。
隆庆居高临下。眼睛來回扫动。呵呵一笑:“原來如此。看來上师对藏区政务了解颇多。今日有这个机缘相见。可得陪朕好好聊聊。”一招手。内侍将一桌酒菜摆上。丹巴桑顿合十称谢。
隆庆带头举杯。邀他和百官饮过一回。笑指道:“上师。你左手边那一坛。名为东坡肘子。乃是北宋时期大文士苏东坡研创。风味极佳。东坡居士深通佛法。与许多高僧都是朋友。他创的这道名菜。上师不可不尝。”
丹巴桑顿点头称是。夹了一大块搁在嘴里。感觉入口滑顺。味道香浓。实是妙不可言。连连点头称好。
陈以勤见隆庆眼含笑意。早明其心。当下忽作讶然道:“上师是佛门中人。怎么不禁肉。”
隆庆大惊。嗔责道:“朕一时疏忽。倒把这事忘了。冯公公。你怎么也不提前提醒。这岂非是大大失礼。”冯保忙躬身赔罪:“是。这都是奴才大意。该死该死。”
这一來事出突然。丹巴桑顿抬头瞧着两人。嘴里那块肉咽了一半。含着一半。不知该吞还是该吐。怔怔愣在那里。殿上刚才还在夸奖丹巴桑顿的官员们登时尴尬无地。静寂无声。
徐阶淡然笑道:“皇上有所不知。佛门中本无禁肉之说。只是梁武帝萧衍一心向佛。才下令僧侣必须断肉食蔬。自此传遍海内。成为中土佛教特有的规矩。其实释祖当年行乞于市。讨得什么便吃什么。其中便难免有肉。既为施主的供养。内有无量功德。又岂能丢之弃之。只要眼不见杀、耳不闻杀、非己所杀。即为三净肉。食之无妨。”
丹巴桑顿呆这一呆。也缓过神來。咕噜一声。将那半块肉咽了。朗声笑道:“徐阁老学识广博。所言极是。萧衍有心向佛。却实不懂佛。众生平等。既要生存则必须进食。食菜蔬便是给禽畜放生。食禽畜亦是给菜蔬放生。有情根身和无情器界虽二而实一。两者岂有分别。一粒沙中便有三千大千世界。一钵水中更有八万四千条虫。落一足、喝口水便不知要害死多少生命。我等于此看似安坐不动。可是呼吸之间。每时每刻也都在杀生。其实慈悲只在刹那、方寸、一念间。佛法光明照世。要人修的是大智大慧。而非条文细末。若连走起路來都避蚁而行。那便是错误的执著。并非大乘至道了。”
他声音清朗。侃侃而谈。一番话说得合情入理。堂堂亮亮。招來不少赞同的目光。
李春芳笑赞道:“阁老和上师所言。真乃达悟开慧之语。想來当年梁武帝问达摩:‘朕一生造寺度僧。布施设斋。有何功德。’达摩言道:‘实无功德。’其意就在于此。”
众官听完。一个个相视点头。拱手敬服道:“两位阁老及上师才识超群。法解高妙。我等不及。”
隆庆目光在群臣脸上往复扫过。那一片颂扬声中。大略上只有陈以勤、张居正和一些武官沒有说话。徐阶眉眼不抬。李春芳则略有得色。坦然接受着众官的礼赞。
他看到这里。眉毛微挑。哈哈一笑:“原來如此。沒想到两位爱卿身为饱学鸿儒。对佛法也颇有研究。”徐阶斜斜向上对空揖手:“不敢当。儒释道三家各具妙谛。老臣不过拈花思果。涉猎一些用以参详国事而已。”李春芳也含笑逊谢。
隆庆道:“上师。自你进得殿來。寡人并未向你介绍众家爱卿的名姓。你又怎知这位便是徐阁老呢。”
殿中登时一静。
丹巴桑顿笑道:“大明四大阁老皆是治世能臣。贤名广布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徐阶徐阁老年纪最长。才德最高。小僧当然不会认错。”
殿中众官释然而笑。相顾频频点头。
隆庆不再深问。上下打量着他。闲闲地道:“寡人观上师衣衫单薄。值此隆冬之际。不嫌寒冷么。”
丹巴桑顿道:“小僧自幼练就拙火定功夫。不惧寒暑。”隆庆饶有兴味地问:“哦。不知上师能捱住怎样冷法。”丹巴桑顿很是自得地道:“寻常僧侣习练拙火。无非自身生热。略过常人。小僧练此功夫。却曾在深冬入后藏苦寒之地。寻冰封之河砸出孔洞。钻入其中。于激流间打坐。七日七夜出定之时。方圆十丈之内皆雪化冰融。”此言出口。引來众官一片讶异之声。有了解藏传佛教的都知道。当年密勒日巴大师住在雪山之上修行拙火。也不过让房屋周围一圈地上的冰雪融化而已。冰河之寒凉。又岂是地面薄雪所能比拟。是以瞧着丹巴桑顿都露出难以置信神色。均觉此事神乎其神。
李春芳道:“我等久闻上师道德高深。法力通神。今日既然來了。何不在殿上表演一二。也让我等一饱眼福呢。”
丹巴桑顿目露得意。站起身來。却听隆庆笑道:“诶。李阁老差矣。适方才听上师讲佛门肉禁之误。见解独道。令人耳目一新。上师乃是大德高僧。让他表演那些闲杂游戏。便如视其为市井耍伴。实在大不恭敬。还是以客礼待之。让他与我等同宴共欢为好。”
李春芳揖首称是。丹巴桑顿原本跃跃欲试。现在站在殿心左右扫扫。感觉大是别扭。然而对方是出于尊重自己考虑。总不能再强行表演。只好略施一礼。讪讪归座。
隆庆和身边宫女简单交谈几句。宫女低头退下。过不多时。端來一盘豆腐、一壶绿茶放在丹巴桑顿桌上。将原來的酒撤了下來。隆庆一笑道:“上师虽不禁肉食。但按中原规矩。我等总是失礼在先。补这一盘白玉豆腐。算是给上师赔个罪吧。”
丹巴桑顿笑道:“陛下何须如此。小僧这厢谢过。”合十谢了一谢。他本來对豆腐毫无食欲。见隆庆瞧着自己。便象征性地剜了一勺尝尝。沒想到这豆腐又嫩又鲜。里面还有青色夹心。味道远胜那东坡肘子。禁不住又多吃了几勺。
宫女退回紫宸台上。隆庆再次举杯。肃容说道:“诸位爱卿。今年王崇古派兵奇袭河套。使反间计。一举击溃袄儿都司的副王。使得土蛮肃怖。瓦剌龟缩。大扬了我天朝国威。鞑靼土默特部俺答率十万精兵寇犯大同。亦临城铩羽。无功而返。咱们今日能在这里歌舞升平、尽享安乐。实是全赖九边将士用命、流血牺牲。之前朕已将年末犒赏派出。分发各处。然而他们日夜枕戈。毕竟不能与我等同席共欢。今日今时。你我君臣是否该当在此遥敬他们一杯呢。”
张居正在内阁向主军事。听此言倍感振奋。举杯道:“皇上心系边疆。体恤将士。军民上下皆感圣恩。”众官都举杯相应:“皇上圣明。”
隆庆举头一饮而尽。待群臣这轮饮罢搁盏。他哈哈一笑:“众家爱卿可能尚且不知。在大同一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英雄。今日也在宴上。”说到这儿四顾众臣。瞧着大家的反应。
常思豪心头一跳。只觉浑身的血都在加速流淌。他坐的位置靠前。群臣早对这个生疏面孔腹议已久。此刻都将目光聚拢过來。
隆庆道:“这英雄名为常思豪。他协助军队助守大同。杀了鞑子一个落花流水。歼敌数万。事迹已经传遍天下。想必众卿也都已耳熟能详。他來京之后。又刺破几名宵小奸谋。救了朕的驾。朕与他一见如故。聊得甚是投契。已经将他认做了御弟。常兄弟。你且站起身來。让大家瞧瞧。”
殿中异常静肃。常思豪从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夸过。而且夸奖的人又是当今皇上。身份毕竟与别不同。此刻听他呼唤自己。急忙应声而起。
他身材本來高大。健硕的肌肉又将浑身上下每一处衣衫都撑得饱满有型。往那儿一站黑壮壮雄傲生威。殿上多是弱质文臣。再就是些宦官内侍。哪见过这等阳刚人物。随着他的站起。目光一致抬高。都觉眼前有一座高塔在拓土而出。直有撑云托日之势。内心里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原始性的敬畏。
隆庆向群臣道:“若无常爱卿于水夜跳城。舍命炸掉尸堆。力保城防不失。又出奇兵率百骑冲营。驱畜群破大寨。击退俺答。只怕今年京师又要重演庚戌围城的窘境。以百余骑人马。击破数万敌兵。可是不易啊。”
众官相顾点头。
隆庆顿了一顿。又道:“朕也读过些兵书战策。知道战争打的是钱粮。然而魏武在官渡兵少粮尽。却能大破袁绍十万众。诸位爱卿可知是何缘故。”
他目光在群臣脸上缓缓扫过。众官都低下头去。暗自惴惴。生怕点到自己头上回答问題。丹巴桑顿多少听出一点眉目。脸上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皇上说话他也不停手。一勺勺地剜着豆腐。吃得极是安闲。
隆庆目光落于一点:“元敬。起來说说。你的戚家军有多少人马。”
戚继光急忙起身答道:“回皇上。臣部下三千。”
隆庆点头。站起身前踱两步道:“众卿可听清了么。三千。戚大人只有三千人马。为什么平倭百战百胜。朕以为。不仅仅是因为他的部下勤于训练。作风顽强。更重要的是他们纪律严明。都说百姓怕官。为什么戚家军到处。却受到夹道欢迎。那是因为。胜利需要的不仅仅是军心。更需要民心。”
他身处高位。又放开了声量。这番话说出來铿锵有力。音波传开在殿中往复震荡。回响嗡鸣。震人心肺。
众官员听皇上语声激昂。也都感染敬畏。一致轰然称是。
丹巴桑顿所在位置接近殿口。正值音波回荡交接之处。传至耳中更是声宏数倍。震得他脸上也有些变颜变色。若非已知隆庆是大明天子。光听这声音。几乎要把他当作一个武林高手。
只听隆庆道:“常爱卿是山西千万百姓中的一个。在鞑靼兵临城下的时候。他站了出來。为什么别人沒有。朕以为。天下的常思豪绝不止一个。他们之所以沒有站出來。是朕这个皇帝沒有当好。是你们的官沒有做好。是本应为百姓做父母官的人改去做了百姓的爷爷。百姓的祖宗。”
众官见他声色宏严。一个个都吓得面如土色。悚然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