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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点本052】二章 蒜姜葱

大剑 九指书魔 7308 2022-10-30 23:23

  出得御书房时日头已经上了三竿,阳光刺眼,遍地耀白,徐阶被常思豪控在手中,大步拖上万岁山來,只见酒宴已在山腰花间小亭中摆下,菜品朴素,样式不多,却别有风致,冯保就在旁边候着,遥见三人,赶忙躬身施礼,隆庆入亭中拣荫凉处落座,亲自为二人把盏,常思豪把徐阶让在冲阳的位置,自己坐在旁边,道:“小山不大,毕竟风凉,皇上,.”

  隆庆见徐阶爬完这几步山,额头上布条微湿,显然已经见汗,犹豫道:“如今也是快六月【娴墨:1568年六月,是过夏至十三天,再两天后即是小暑,此时言未到六月,正是在夏至和小暑之间,想也够热】的天气了,阁老身上这套夹棉也还厚实,朕看了都觉得热,袍子就不必了罢。”常思豪笑道:“诶,阁老毕竟上了几岁年纪,哪能比得上您的春秋鼎盛、血气方刚啊,何况老人家还在病中,若再受寒,那可不得了呢。”冯保也道:“皇上,侯爷说的甚是,您瞧瞧,阁老额头都见汗了,他这是体虚啊,怎么能再受邪风呢。”隆庆微笑着点点头:“难得你们替阁老想得这么周到。”

  冯保下去不大功夫,拿來一件拖地的狐裘大氅,常思豪瞅在眼里心中暗乐,寻思你这家伙比我还缺德,伸手把大氅接过來赏看【娴墨:沒站起來,坐接冯保手里的东西,越发有派】,口中说道:“这件儿好啊,要说有眼光,还得是三皇子,小小年纪,别人不要,就喜欢这个‘大伴儿’,为什么呀,还不是冯公公知疼知热这颗心,都在他眼里吗。”【娴墨:上一部徐阶可说过不要让小孩和阉人为伍,这话是给谁听,】

  这话既是在夸三皇子朱翊钧,又捧了冯保,然而小孩子有什么眼光,自然还是皇上安排得好,隆庆听了果然面露微笑【娴墨:此掩笔,隆庆不傻,这一笑不是自得,是照顾着老徐的体面,沒当回事,也想让老徐别当回事的笑,】,

  冯保也极感荣誉,忙在旁作礼:“侯爷夸奖了,奴才这都是份内事儿,应该的、应该的,侯爷可能还不知道吧【娴墨:虚应一句立刻转开,盖因不愿在此停留,惹老徐不快,可知极感荣誉也是假的,只是作样而已,一桌人团团作样,虚情伪诈**毕真,】,三月十一,三皇子已经被封为太子了【娴墨:即后來的万历皇帝】。”常思豪搂着大氅笑道:“哎哟,这是好事儿啊。”隆庆笑道:“翊钧这孩子天资聪颖,满朝公卿也都觉得此事早些确定为佳,因此便挑吉日把事情办了,同时诏赦天下,庆贺了一番,你沒在京里,倒有些遗憾呢。”

  皇家每有喜事多半都要大赦天下,常思豪听他额外点逗了一句,忽然便明白了其中用意:既然天下罪囚皆赦,那么青藤军师徐渭自然也就可以放出來了,高兴之余,立刻又想到立朱翊钧为一国太子之事绝非草率决定,隆庆必然早有安排,那么当初在小年宴上,他沒有彻底赦徐渭无罪,其实是为了照顾一下徐阶、李春芳几人的脸面,很多事情他口里不说,可是肚里早已有过算计了,看來这文酸公的脑子还真不可小看【娴墨:小常政治头脑日渐灵光,】,让常思豪更乐的是,这件事的处理反应出一些局面的微妙,皇上对这徐李两位阁老的态度也就不言自明,他站起身來【娴墨:接时不站,此时偏要站,明明作样】,把狐裘大氅亲自给徐阶披上【娴墨:又特用亲自二字,愈发写他作样】,说道:“小钧能做好太子,还得说是阁老督学得力、教导有功啊。”

  徐阶赶忙逊谢一番,只说是太子爷自有聪明睿智,自己不过适当启发而已,他穿着二棉服,背后晒着大太阳,只觉热火一阵阵往后脑勺上返,这会儿又披上个狐裘氅,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可这时候总又不能当着皇上说沒病,还得陪着笑容向常思豪和冯保道谢,另外加谢皇恩,常思豪心中暗笑:“老子把你裹得像头蒜,你还得给老子装成大瓣儿的。”连声道:“哎呀,阁老为国操劳,我们做这点小事也是应该的,阁老何必这样客气呢。”说罢含笑归座,

  三人动筷吃喝,隆庆身为帝王,端庄有体,徐阶自居臣下,小心翼翼,常思豪什么规矩也沒有,瞧哪个好就往嘴里夹,青菜嚼起來比劈竹子还脆生【娴墨:吃过秦家,吃过百剑盟,场面见得多了,原不至此,然为在官场装“浑人”,不得不如此充样而已,盖因我是“浑人”就好说话,冒犯谁,这理也挑他不得,】,吃着吃着,他捏着筷子在菜盘间瞅了一圈儿,像是觉得缺点什么似的,招内侍要來一块生姜、两段葱白、几瓣蒜,搁进研盅里亲自捣碾,冯保看在眼里,暗暗替他担心:“吃这些吃得满嘴臭气,若让皇上闻见,岂非该治你个大不敬。”可是又不便说话,往旁边瞧,徐阶闷声不语,跟沒瞧见一样,显然等着看常思豪的笑话,隆庆上筷给二人夹菜:“贤弟这趟出行消弭了瓦剌一场兵祸,朕之江山,阁老更是出力良多,你们两位一个是我大明的擎天白玉柱,一个是架海紫金梁【娴墨:笑,评书惯用声口,妙在小常脸黑手黑,和白玉柱全不搭界,徐阶小个不高,架海更是要淹,】,以后可要多亲多近哪。”

  皇上亲自夹菜,非同小可,徐阶赶忙起身,诚惶诚恐地谢道:“皇上过誉,老臣愧不敢当。”这副样子一摆出來,就显得在旁只顾捣蒜的常思豪十分粗野了,隆庆按手让他不必多礼,赶快归座,

  常思豪却沒事人般,笑道:“有什么不敢当的,依我看阁老一个人就是梁、就是柱,有梁有柱,就把这房子撑起來了,阁老,您这身体可得注意,您得了病,那就等于梁柱生了虫子,您这一倒下去,咱大明不也得跟着塌么。”

  徐阶屁股刚沾上椅子,忙又欠了身道:“侯爷,可不敢这么说,这朝廷之内岂是老夫一人之……”不等他说完,常思豪把研盅捣得叭叽叽直响,笑道:“哈哈,阁老就别谦虚啦。”手里不停,又把脸扭到一边,像聊闲话儿似地道:“皇上,您说这做菜,为什么总要搁葱姜蒜呢。”

  隆庆倒被他问住了,摇头道:“这朕倒沒细想过。”

  常思豪笑道:“我以前也沒想过,前阵子坐船时倒从朋友那儿听了一耳朵【娴墨:大花儿这会儿干嘛呢,多半正拉着“咱老婆”吃瓜纳凉呢,】,他说咱们吃的这些菜啊,虽然外形各异,其实里面都是水【娴墨:谁教你的,大花这么说了吗,满嘴跑火车,】,属阴,所以寒性居多,葱姜蒜则属阳,能发热、能祛除菜里的寒气,因此做出來阴阳平衡,好吃又不得病,【娴墨:阿月是真懂烹饪人,食物配伍很讲究,故中国传统菜系定下來的配比做法都已成型,改动不得,改就不好吃,和药配得不对就不起作用一理,现在人们相信金属泡酸中能除锈,却不相信食物也能通过配比火候调节化学变化变得更好吃,这就是不能贯通,学什么太死板了,其实做菜也是实验,只是要求不高,精度不够罢了,真要求高时,美食家和化学家区别真不大,有些人连红酒品牌都分不清,就说人家品酒师尝一口辨葡萄出产地和日照、土壤状况是伪科学,拉倒了精英,仿佛自己就能高大了,不知是何心态,武侠无人写,中医成天骂,幸而这点口头福还沒被愤青们想起來,哪天连传统饮食文化也要批,全盘搞西餐,那中国可是真沒救了,】”

  隆庆道:“哦,这个说法倒也新鲜,阁老,您是饱学通家【娴墨:听他小年宴上自言儒者兼参佛道以治国,故有此话】,不知云中侯此说,可有道理。”

  徐阶道:“回皇上,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其实不仅仅在说温饱的重要,而是说饮食之中,自有天道,顺其道而行,食则养身,逆其道而行,则病从口入,当年孔圣人说君子远庖厨,但他对饮食却极为讲究,曾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语,三餐色味不佳,不食,果蔬肉类切割不得当,不食,烹饪制做的方法不对,也不食,侯爷方才所说,便是做法的讲究了,万物皆有阴阳,也都有其偏性,古人调鼎讲究配伍得当,纠偏取中,正与侯爷那位朋友的说法相合。”

  隆庆笑道:“做菜也讲配伍,倒有点像配药了。”

  常思豪笑道:“对啊,谁说药不是菜,菜不是药,其实都是地上长的,性子太偏,不宜常吃的就是药,比较温和,常吃不得病的,就是菜,也不必分得那么清楚吧。”说着大手一伸,把徐阶的酒杯抄过來,把研盅里那些捣碎的姜沫、葱汁蒜泥都拨在里面,口里说道:“这三样东西最赶寒气,阁老这病喝了不说全好,也得好上一半。”又笑吟吟把杯往隆庆面前一探:“皇上,这杯酒可得您來斟了,借您圣天子的手,这也是一道仙药啊。”

  隆庆哈哈大笑,亲自执壶将酒杯斟满,常思豪站起來双手托着,恭恭敬敬递到徐阶面前:“阁老,您來吧。”

  徐阶瞅着这酒杯,里面黄腻腻粘搭搭仿佛盛的是一杯小米糊,稠稠辣气直冲鼻孔,这才明白自己被绕兑进去了,眼睛又斜向常思豪,颧角边皮肉皱了几皱,露出笑容,伸掌略推道:“侯爷,老夫饮酒生咳,只恐失礼冲撞了皇上,这酒不喝也罢。”

  “哎、哎。”常思豪顺着他的推势身往后仰,忙使手护住杯子,打了两晃好容易站稳,抹着脑门道:“好险好险,这酒可是皇上亲手斟的,别说喝不喝的事,就是碰洒了,我也担当不起啊。”他的肢体动作表演起來极真【娴墨:和老梁学过“眼中出神,骨头说话”,能不真乎,越发地真成大戏子了,】,连隆庆瞧着都像是徐阶想故意将酒拨洒一样,脸上便有些不好看,

  徐阶瞧出皇上不悦,只得双手将酒杯接过,先谢过皇恩,又在常思豪脸上盯了片刻,举杯一仰头干了下去,常思豪笑眯眯地瞅着,一见杯底,鼓掌大声叫好,这杯酒下肚,徐阶只觉从心窝到嘴边燃起了一条火,整个舌头连着口腔都在发热发麻,常思豪适时舀了两勺羊汤【娴墨:羊肉属温热,上狗肉汤就更可乐了,可惜皇家不吃狗肉,】,孝子贤孙似地【娴墨:陈佩斯饰,】端递过來,他顾不得许多,接过來咕咕喝下,一时脸上汗珠在皱纹里乱窜,滴滴嗒嗒顺胡须尖往下淌,头上的白布带已被汗塌得透了,

  常思豪满意地归座,笑道:“皇上,您看怎么样,俗话说养精蓄锐,精要养,汗不能养,这汗一出來风邪自消,阁老这病啊,算是到头儿啦。”

  汗是不能养,阁老养汗【汉】成什么了,而且病好不说病好,只说到头,病到头不就是个死吗,冯保在旁听了也不敢乐,徐阶缓过点劲來,脸上却是一副受用之极的样子【娴墨:忍性大,真高手,】,笑道:“呵呵呵呵,借侯爷吉言,老夫这病若真能‘到头’,那便是拜侯爷所赐啊。”

  常思豪笑道:“阁老说到哪儿去了,您这身系天下,可不是您一个人的身子【娴墨:此身是谁身,】,病也不是您一个人的病【娴墨:是谁病,】,那满朝文武、大明子民都眼巴巴地盼着呢,这杯驱寒酒要真是起了效,那可是‘天下之福’啊。”说话时拿食指有意无意地横在鼻子底下蹭着人中,

  这颇像郭书荣华的姿势作派,徐阶自然熟悉,如今是朱家天子,东厂天下,这“天下之福”四字,似乎隐约暗示着某种阵营,他心里咯噔一沉,神思便不由自主地往别的方面飘去,【娴墨:徐阶思维飘处,恰非读书人思维应去处,反要在谁身谁病上着落,在大鳄活蛆中着落,在家国国家中着落才好,大明黑洞可不是一杯葱汁、半碗羊汤可填满的,】

  常思豪见他微有点儿动作,脖颈衣缝便叭叽叽地响,汗衣潮泞得像老太太的馊裤裆,却仍是这般稳定从容,也不由得暗暗佩服起他來了,琢磨着还得加把力气,便托起杯闲闲地道:“皇上,到南方走这一趟,我对古田的事也有了些了解。”隆庆精神一振:“哦,说來听听。”

  常思豪道:“韦银豹不过就是个农民,手下的人也大多是穷人,他们在古田能聚众十万,搞这出这么大声势,沒有财力物力是不成的,广西周边尽是些苗獞蛮民,农耕并不发达,很多还在靠狩猎为生,哪來的钱呢。”

  古田方面的壮大,背后有聚豪阁在支撑,这一点隆庆和徐阶心里都清楚得很,但隆庆要用徐阶治国,不想在这个问題上纠缠得太深,自打三君大闹东厂之后,徐阶也一直想撇清与聚豪阁的联系,所以两人听得明白,却都不來搭这个茬儿,

  常思豪却也不提聚豪阁的事,眼神从两人脸上收回來【娴墨:收的是神,而非目光,大有区别,收神是不再往深了品二人表情,收目光,则是转开眼了,那样反显话中藏话,在徐隆二人看來,意味将大不一样,有些人编瞎话骗人时,喜欢直勾勾盯着对方看着说,这就是在内部建墙,怕人家识破打破,反成不美,】,道:“据我的查访,他们有一些大的财东在支持,这些人原來都与倭寇往來甚密,干的都是走私犯禁的勾当,自打俞大人、戚大人平灭了倭寇,这些财东富户便断了暴利的來源,对朝廷也很是不满,因此便暗暗资助韦银豹,希望古田起事,让南方再度乱起來,这样他们就可从中牟利,【娴墨:半虚半实,况味隐约】”

  这话有些恍惚,徐阶却听出背后藏着些比葱姜蒜还呛人的味道【娴墨:明点,这才是真点題处,先实物后象征,虚实互补,】,隆庆沉了面色:“当初倭寇横行之际,便是这些人在大力掩护支持,清剿倭寇之后他们消踪匿形,其实仍是贼心不死,正所谓沒有家贼,引不來外鬼,这些祸患看來还是要连根挖起,一体肃清为好,贤弟,你既然查知了此事,可有些具体的眉目。”

  常思豪不经意似地瞄了眼徐阶,道:“这些财东大多聚集在江东江北一带,我在回京路上,已经抓到了两个主要的嫌疑。”

  徐阶一听这话,就觉体内里有些地方在绷紧,微微一笑道:“恭喜侯爷又立大功,不知这两名罪犯供出些什么。”

  常思豪道:“罪犯还说不上,只是有这个嫌疑【娴墨:荡开一笔,六成计在此,】,人嘛,我已经交在东厂手里,他们尚在寻查证据,至于将來是否能定罪,却也难说,不过据目前掌握的情况來看,这些人背后必有朝庭重臣撑腰,事情倒不大容易查办呢。”

  隆庆沉沉地“嗯”了一声【娴墨:已会心了】,道:“盗匪作乱,商人谋财,皆须有官员相护,方才顺风顺水、无往不利,徐阁老,当初父皇遗汝予朕,是如先主遗孔明与刘禅也,朕为人驽钝,在政务上勉而无功【娴墨:这懒鬼也敢自加一“勉”字,】,人事方面也毫无建树,这满朝文武你最了解不过,在这件事情上要和荣华通力合作,务求办得妥帖,但有奸佞误国者,不要姑息才好,【娴墨:会心却仍用徐阶办此事,恰是隆庆高处,】”

  徐阶听出这话有点重了,赶忙起身道:“朝中有奸佞助逆是老臣的失职,此次一定配合东厂严查到底,以报我主龙恩、先帝知遇之德。”

  常思豪笑眼瞥來,挑起大指:“家贫出孝子,国乱显忠臣,【娴墨:笑死,分明前实后虚,尾句才是陪的,“笑眼瞥”便是线头,此言非赞其忠,是笑其头顶戴白布,像个大孝子也,孝是孝谁,孝皇上,小常是皇上御弟,则又成老徐之叔公矣,小常别去说相声,一说耍的全是伦理哏,满口郭纲范儿,】”举酒道:“來,阁老,我再敬您一杯。”【娴墨译:來,大侄子,跟叔公干一个,】

  散了宴徐阶披着狐裘回到府中【娴墨:妙在一路不脱,真老戏骨】,三儿子徐瑛迎过來一瞧,登时愣住了:“爹,您这是发的什么癫,怎么大热天倒把这东西披上了,【娴墨:这还用问,当然事出有因,脑残真沒的治了,】”徐阶默不作声【娴墨:多半又在想那句“仇成父子,债转夫妻”,笑死了,在外受调理,到家看饭桶儿子如活宝,这日子还有法过,】,低头往里走【娴墨:沒个不低头】,直进了二门,这才把狐裘大氅甩在地下,

  徐瑛赶紧过來搬太师椅让他在花荫底坐下,又抓來一柄小团扇,散开衣襟给父亲扇风,只见他闭目仰在椅上喘了半天热气,却忽然放声大笑起來,【娴墨:老奸特会给自己解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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