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月色惨淡,樊洲城门旁的小偏门突然被扣响。
扣扣扣。
礼貌又克制。
寻常日子里,除了外出办事晚归的城中府役外,没什么要紧事的话,很少会有人这么晚还来敲门。
刚歇下不久的更夫囫囵应了一声,起身披上外衣掌了盏夜灯开门查看。
一阵冷风吹过,门外幽幽站着一名貌美无双的少女。
冰肌雪骨,黑发如瀑,当真绝色,只是眉眼里的神色过于冰冷,宛若风雪潇潇,清寒泠泠,纯白披风里还裹挟着浓重的寒气,像是风尘仆仆赶了很久的路才到了樊洲。
美貌里带着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上了些年纪的更夫,素来兢兢业业,老实本分,自是信些神鬼之说,被这位突如其来的夜访者吓了一跳,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毕竟,夜半时分,孤身少女,此情此景,很容易会联想到街坊邻居闲谈时绘声绘色编排的那些有鼻子有眼的鬼神传说。
越想越觉得渗人,他咽了咽口水,觉得背脊有些发寒,像是有个毫无体温浑身冰冷的人紧紧贴到了他的背上。
他偷偷将视线下移,想确认来人有没有影子。
掌中夜灯的火苗随着冷风晃了晃,地上的人影虽然昏暗却仍是跟着火光跳跃起来。
还好还好,有影子,他偷偷松了口气。
大约是察觉到什么,那少女轻蹙眉头,冷声道:“吾乃活人。”
忽然出声吓了那更夫一跳,被人察觉了心思他面露赧色,尴尬地赔着笑,在来人不甚温和的视线里也不好多言,只得转移话题,“那个……姑娘这么晚了这是……”
“深夜叨扰,多有得罪,我想进城寻人。”
“寻人?”更夫瞥了一眼天色,情不自禁嘀咕道:“才刚过四更天,城门早就落了锁,进不了了,不若明日一早再来罢。”
“我知,所以来叨扰老伯。”
负责夜间打更报时的更夫虽没有重要到管着城门开放的钥匙,但他住的地方便有道偏门可以进城,只不过素来不为人所通。
毕竟,城中规矩明明白白的摆在那。
更夫为难地挠了挠头,“姑娘……不是老头子我不想帮你,城中规矩向来如此,夜禁时分不得随意出入,更别说入偏门了!那可是城中府役办事才能出入的……老夫不敢违背,要是被城主老爷发现了,丢了饭碗事小,就怕让我这把老骨头吃不了兜着走,晚年还戴罪……所以,还是请姑娘别为难老夫了。”
“情况紧急,可否通融?”
更夫摆摆手,还是坚持道:“不行就是不行,规矩如此,请你明日一早再来罢。”
那姑娘垂下眸子,没再说话,虽神色内敛面色不改,但仍可窥见其中几分失望之色。
静默片刻,见更夫确实为难也不多做纠缠,告了声打扰便转身要走。
更夫这才看见,城门外官道旁的树下还停着一匹骏马,温顺地垂着脑袋,静静等着它的主人。
那姑娘走过去,扶着马背,低着头,像是受了阻后忽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这小丫头话少得有些可怜。
浓厚的夜色,形单影只,她单薄的影子像是揉碎的羽翼。
不知怎么的,本该直接关门睡觉的更夫忽然心一软,出声叫住了她。
“小姑娘,你……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坞城。”
“坞城那边不是在打仗么?听说闹得很是厉害,也不知道现下怎么样了,真叫人担心……噢,你是……来樊洲投奔亲戚的?就你一个人?”
许多家逢变故来异地投奔亲戚的孤儿寡母,他今年来倒是见了不少。
那姑娘眸子动了动,本想说什么,最后只是闷闷应了一声,“嗯。”
更夫一噎,坞城离樊洲可是隔了十几座城池,一个小丫头竟孤零零一个人跑来,大半夜才到却进不了城,还不知路上如何辛苦。
到底心软,他犹豫了片刻,“……真有那么着急?”
那姑娘抿了抿唇,点了点头,神色凝重了几分,她看着更夫,目光又好像游离到了远处,声音轻飘飘的快要散在夜风里。
“再晚……就迟了。”
○
君可知,歌舞升平外的战火纷飞?
岁月静好,山河犹在,总归有人在那茫茫荒原上替这天下负重前行。
战火纷飞,尸骨无存,在外几十年如一日的征夫们可曾问过归期?
家乡的模样,味道,声音,亦或是在门外掌灯待归人的那人的脸庞,好像都已经随着冗长的年岁远去,溃烂在尸骨累累的杀伐里,连记忆都会变得模糊,可是,却永远不会被抹去,被遗忘,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清晨或黄昏里,被温柔忆起。
也正是因为那些沉甸甸的期盼,像是无言的飞鸟,跨越了千山万水栖于他们肩上,成了铁甲上锈迹斑斑,永不会消退的痕迹。
他们便开始微笑着奔赴,不问前程,不问归期,誓要庇佑这江河依旧,家园仍安。
更何况,这一次,是她的同伴以身筑墙,挺身而出,要去护这天下人。
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在家国天下面前,个人的安危似乎轻得如同鸿毛,不值一提,可是却叫她忽然无比刻骨的认识到,生命之重。
这天又黑了,不知撤空的坞城如何了,城破了吗?守城的人呢?会死吗?
她不知道答案,也不敢深思,哪怕这些问题一直萦绕在心间徘徊,她也只能马不停蹄的赶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樊洲。
她该做些什么。
可今夜若是赶不及进城,她又该如何呢?
性命交关,争分夺秒的时候,等待就像是凌迟,她能等到天亮,那西北的人能等得到吗?
所以,生命,可不是太重了么?
真的太重了。
忽的全都沉甸甸的压到了肩上,束缚起羽翼,叫人喘不过气来。
那年迈的更夫问完话后没说什么,自顾自扭头进了屋,背影佝偻并不温柔,像是一种无声的拒绝,还是两次。
本来好像没什么的,第二次的拒绝却叫她心中陡然就泄了气,眼角隐约发酸。
既是不肯帮忙,问询作甚,平白讨人厌!
赌气一样咬了咬牙,她伸手去抓缰绳,扭头要离去,还没走出十来步,身后又传来脚步声。
“小丫头!”
回头还是那老更夫,他慢吞吞走过来,她面色冷峻一言不发。
更夫突然轻轻抓起她的手,往她手里塞了点东西,而后松开,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背过身后自己絮絮叨叨嘀咕起来,也不管她有没有跟上,刚刚是不是要离去。
“罢了罢了……怪可怜的,可没有下次了……保不齐被谁看见就完了,最好别叫城主老爷知道才好……算了,年纪也这般大了,半截身子都入土了怕这些作甚,横竖是帮了点忙……这一路上都没怎么好好吃饭吧,家里没剩什么吃的,灶火也熄了,一点冷食先垫一垫肚子罢,到亲戚家后再好好吃上一顿,还不知道人家家里余粮够不够收留你,我可见了太多被赶出来的,造孽啊……总之能吃一顿就吃一顿,你可要记住了……唉,这战乱之年,都不好过……不好过……”
她愣了愣,低头一看,手里是一个早已凉透的玉米馍馍,算不得多精细,却让她眼角的泪突如其来滚烫起来。
生命有其温度,炙热而疯狂,可不就是太重了么?
这大概便是万千将士们义无反顾冲锋陷阵的理由吧。
为了守护这样的温柔善良。
片刻后,一匹快马匆匆进了樊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