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丰已经许久没有参加过这样的宴会了,素来只能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说到底,他心里其实很渴望能参加同龄人的聚会,多相处一些,他们才有机会发现他的不同不是吗?
他不想永远当个生活在阴影里的小角色。
他想站到众人面前,站得高一些,亮一些,至少得昂首挺胸,不必再处处忍让。
天生傲骨,岂能弯折?
魏丰其实已经作好了诗,就着等一个说出来的机会。
这是一场普通的流觞宴,是太子举办过的无数宴会里的一场,对于魏丰而言,却是有些与众不同的。
他无比渴望着有这么一个机会,能让他一鸣惊人,让他颠覆以往的形象。
他想告诉所有人,他其实没那么差,你们都错了。
接到太子邀约的时候,他高兴坏了,这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机会,他势必要好好把握。
赴宴的前几日他便做了不少功课,把家中所有的诗集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以各种诗眼为题,练习作了不少诗,好在宴会当天可以从容应对各种题目。
恰好,今天流觞宴以春为题,他练习过不下百次,很快便打好了腹稿。
这是一首足够惊艳的诗,需要众人的赞叹。
而他,在等一个机会。
虽然只是一首诗,可是他有自信,他的诗能一鸣惊人,叫众人都侧目。
甚至能当场打王怀生的脸,出一口气。
只要能说出来。
只要这么一个机会。
他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羽觞杯停在他面前。
可是现在,这个机会被魏泽一句话拦截了。
虽然听着魏泽是在帮他说话,可是,他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
跟方才的解围不同,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太过敏感多疑,他总觉得太子魏泽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并不想让他说出来。
有意无意已经打断了他两次。
甚至一段圆滑漂亮的话,适得其反地加深了旁人对他的误解。
实在叫人心里起疙瘩。
是他,多想了吗?
没再管王怀生又说了什么,魏丰挤出一丝笑容,草草行了个礼,坐回了位子上。
○
宴会散去,大概除了魏丰外,乃是一场宾主尽欢的好宴。
魏丰实在难以形容眼下的复杂心绪,像是期待很久的事,最后还是仓惶落空了,任由他怎么扑腾都激不起一点涟漪。
失望多一点还是怨恨多一点?
他找了小厮吩咐几句,替他向太子转达他的辞别,却被太子叫住。
魏泽笑意盈盈地站在他面前,温和开口邀约。
“宴散时间尚早,四弟,陪本王再走一走如何?”
虽是问句,却没有选择。
“是。”
拐过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子,魏丰跟着太子身后,踏进了一片花苑,草木茂盛,花团锦簇,一派欣欣向荣的春景。
两人步子慢下来,错着半个身位同行,信步在花苑萋萋芳草地里赏景。
魏丰察言观色惯了,心思便格外敏感,应是魏泽有话要私下跟他说,所以才把他单独留了下来。
独处的时候,他心中不可避免有几分紧张,随手捡了一枚落地的青杏捏在手心里,像是一点点慰藉。
静默走了一会,魏泽指着前面的一景,自然而然地开口:“四弟莫要时常闷在府邸之中,你看,眼下春光乍泄,处处好风光,还是该多到外面走动走动。”
魏丰没有多言,笑着称是。
“洛阳之中,东郊的马场,南郊的花市,不入眼么?”
“……没!”这话问得魏丰有些发窘。
“若是洛阳城里的风光寻常太过普通……”
魏泽忽然倾身凑到他耳畔,微笑着低语,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
“那你觉得,潭洲如何?”
魏丰的脸色瞬间惨白,掌心的青杏骨碌碌滚落在地。
如今朝堂之上谁不知道潭洲最近暴民为祸作乱,已经闹出过人命了,叫嘉庆帝头疼不已,在早朝上探讨了好几日,如何处理尚且没个定论,毕竟,去的人指不定就折在那了,没人愿意主动接手这个烂摊子。
现在这当口硬要跑到潭洲去,那就是阎王爷给修道——死路一条。
可是魏泽的意思很明显,希望他这个不受宠的弟弟自觉些,主动去往潭洲。
虽然储位已定,可是,太子终归只是太子,可能哪一天,后宫的妃子多说了一句,他犯了什么疏漏,或是嘉庆帝自己心血来潮,一句话就能把储位上的人再换一位。
最是无情帝王家,未免夜长梦多,魏泽还是无法坐以待毙,准备未雨绸缪,替自己扫清王位前的障碍。
平日里兄友弟恭的几位皇子保不齐就各怀心思,魏泽在试探。
许是,魏丰唯唯诺诺的样子实在丢人,难成气候,魏泽便随意给他指了一条路。
大意就是,我不动你,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你自己看着办吧。
若是忤逆他的意思留下来,等着他的也是死,去潭洲也是死。
而且,他若是死在了潭洲,根本不会有任何影响。
原来只是场鸿门宴。
他拿着请柬的时候还满心期待的以为……
魏丰心间忽然烧起一股刻骨铭心的恨意,沾满了剧毒,不断翻滚着丑陋的气泡,灼伤着他的心肺。
难挨的压抑气氛里,魏丰缓缓低下头,以免露出更多情绪。
也碾碎了他最后一寸自尊。
“臣弟知道了。”
○
第二日早朝的时候,魏丰主动站出来提了自愿前往潭洲,治理流寇之乱。
他挂着臣子之名,自然要同各位皇子们一起上朝听任,不过他在朝堂上素来如同透明,远不及几位兄弟活跃,偶尔嘉庆帝想起来问一句才会吱一声,温温吞吞的样子叫人看着就想叹气。
有种烂泥扶不上墙的既视感。
今日他忽然站出来,委实出乎意料,这几位皇子里谁都可能会主动请缨,就魏丰不可能。
不仅朝臣们纷纷侧目于他,嘉庆帝也吃了一惊。
嘉庆帝不动声色地审视着自己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四儿子,没有立即答话,拿捏不清楚情绪,像是不放心把这件事交给他。
许久未曾注意到魏丰,似乎个子又拔高了不少,眉眼也长开了许多,犹带着几分未退干净的青涩,生得倒是同他母妃一样漂亮,就是神色中总带着几分拘谨不安,平白坏了一张好皮囊。
朝堂上静下来,大臣们除了震惊外,拿捏不准魏丰突然来这么一出是什么意思,也都不说话。
太子魏泽适时地站了出来,得体行了一礼,拉回了嘉庆帝的思绪。
“启禀父君,儿臣倒觉得此事可行!四弟也到了该外出历练历练的年纪了,此次正是崭露头角的好机会。虽然眼下潭洲危险重重,不过,四弟既然主动提出,想必是有了应对之法。”
嘉庆帝半信半疑,“老四,你有应对的法子?”
魏丰弯着腰也不抬头,只答一声,“是。”
他哪有什么法子,不过,说什么都没用了。
嘉庆帝神色松动,像是有几分松口的意思。
魏泽又道:“既然四弟有这份心,想替父君分忧解难,还请父君给他这次机会。”
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谈吐优雅而得体,端的是一派仁德,叫朝堂上的臣子们纷纷点头赞赏。
见魏泽这么说,嘉庆帝没再犹豫,当即大手一挥,“准了。”
魏丰恭恭敬敬跪下谢恩。
无数人在嘉庆帝的王座前跪下过。
仍旧是一个要为无数国家大小事忧心的普通早朝,大殿里的明黄色仍旧浓郁,朝臣们仍旧毕恭毕敬臣服在他座下,怎么看都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
可是,此刻忽然有些不同。
嘉庆帝看着跪在大殿上的那名少年,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方才从眉眼间依稀窥探出来的几分熟悉,一眨眼间不见了。
虽然跪着,背脊却挺得笔直,像是从峭壁缝隙之间艰难探出头的新苗,有几分触目惊心。
是什么忽然催生了他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