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百花琉璃裙如约在贵妃诞辰宴时被送至宫中,不得不说,果然是一件一鸣惊人独一无二的礼物。
那位贵妃穿上裙裳后更衬容貌脱俗,越发美貌,如同仙子凌波,窈窕动人,大可称得上一句:“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诞辰宴上这么一穿,艳惊四座,连当时在位的嘉庆帝都觉得眼前一亮,大为赞叹,此后对这位爱妃更是盛宠不衰。
这事叫后宫的一众妃嫔们都十分艳羡妒忌,私下有意争相效仿制裙,不幸中的万幸,好在这百花琉璃裙所用之物料过于难寻,又动辄耗费数万两金钱,投入寻常人力制作更是需要三年之久方可,着实难以模仿,这才避免了诸多效仿之祸,物以稀为贵,这条百花琉璃倒也成了世间仅有。
关于这件事,坊间也有一些传闻流传出来,听说那位贵妃起初并不知此裙来历,得此一宝也甚是欢喜,每逢重大场合都着装而出,可见其喜爱重视。
岂知后来,架不住她那太守老爹奢靡成性,铺张浪费,又乱用权职,仗势欺人,惹得百姓怨声载道,反对之声愈盛,而劳民伤财制裙这件事更是被人扒出,非议者甚重。
虽然这种非议之声本也传不到后宫之中去,但宫中奴役人多口杂,机缘巧合之下,这位贵妃还是得知了这裙裳背后之艰辛沉重的真相,大感震惊心痛,认为家中这般张扬行事,势必招来祸患,重则杀身累族,连连修书劝诫无果,不久后便病逝。
有说她是觉得为这一条裙子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实在愧对那些惨死的绣女织工,良心不安,便自缢而亡;也有说她是忧思过重,恐为家族所累,病疾缠身,最后病死了。众说纷纭,也不知其中真假。
不过这位贵妃病逝后,她的母族迅速衰落,她的那些担忧倒也成了真。那位醉心权力,铺张奢靡成性的太守,在一次权力争斗中失利,最后全家都落得个锒铛入狱,草草惨死的下场,百姓无一不拍手称快,并无同情之声。
而后这条百花琉璃裙就一直被收成在宫中,未再现世,带着一段传奇蒙尘。
可见此裙甚美,更衬美人,却是实实在在劳民伤财,权势下的造物。
当然,这也是拂煦盗取这件琉璃裙的一部分原因,他虽然做梁上君子,偷盗宝物,却盗的都是那些难寻罕见,有所因果的“不义之财”,也正是因为此,往日他取走那些宝物时,那些人心里有鬼,除了私下寻找,鲜少有人敢大张旗鼓的声张出去。
倒也不是尽挑着那些劳民伤财或来历复杂凄戚的宝贝盗取,只是在拂煦看来,这些宝贝留在他们原本的主人那里是为不正不义,哪怕日日好生供着,也是使得其珍宝蒙尘,倒不如发挥些价值,送到顾兮手上,也不算辱没了这些难得的至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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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若是顾兮不知晓倒也罢,偏偏是这么一桩令人咂舌的旧事。
王绣娘以前总是捧着一本故友留下的绣图画册黯然神伤,顾兮心忧,几番询问,才得以听王绣娘讲起种种前尘往事,听完后也不由心生同情,感怀唏嘘。
而她同王绣娘学刺绣,自然也曾在王绣娘那见过这条百花琉璃裙的图纸,虽然这份美丽的代价过于沉重,可是,也不能否认,那是一条真正漂亮得令人惊叹的裙裳。
此时竟真真切切地看到那条百花琉璃裙裳摆在自己眼前,伸手便能触碰到它仍旧灿若烟霞云波漪漪的裙摆,顾兮竟不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又急又忧,又气又恼,五味杂陈,一时未察双眼已落下泪来。
那是拂煦第一次看见顾兮落泪。
被家中礼教束缚时她没哭,满心欢喜收养的鸟儿被残忍杀死她没哭,被家族当做未来联姻工具,被家中所有人漠视自主的时候,她也没有哭。
这次她却落泪了,泪水像珍珠似的从雪白的脸颊上滚落,一滴一滴砸进拂煦心里,叫他心里生长出一种名为心痛的味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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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顾及礼节,飞快从树上跳进了窗,一把将她抱进怀里,着急又心疼的低声哄道:“何故哭了?可是不喜欢吗?”
哪知顾兮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揪着他的衣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拂煦……拂煦,别再去了……我不要这些……旁人的东西……好吗?”
顾兮的话里并没有任何责怪他的意味,甚至于还格外仔细的斟酌用词,生怕言辞不当,伤害到他。
可是尽管如此,拂煦还是觉得像是被一耳光打醒。
他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起来,口中的话竟是全数堵在了嗓子眼里。
他心中长叹一声,拂煦啊拂煦,你便是也有今天。
是啊,他是个贼,就算是盗王,是天底下最厉害的贼,那他还是个盗贼,是世俗里上不得台面的过街老鼠,是苟活在黑暗里的梁上影子。
就算他已经完全体会到老乞丐所说的一切道义衡量,也一直秉持着身为侠盗的选择,时常盗不义之财转手救济百姓,所盗之人大部分也都是私相授受,乱用职权,做了亏心事的权贵官宦或是那些缺斤少两,以次充好的黑心商户,恰恰这些人,宝贝才最多。
他在以侠盗之义惩恶扬善,所以很多穷苦百姓都知道他的大名,私下里对他称赞有加,甚至有人家中供奉盗王的牌位,哪怕是官府的人找人询问时,也鲜少有人将他辱骂贬低,说他为祸作恶。
除了那些心里有鬼从而害怕他的人,将他批斗得一无是处,说他卑鄙下流,厚颜无耻,尽作偷鸡摸狗之事。
可他秉持着“虽以非常道,但行正义事”之信念,他觉得于世于人,他皆问心无愧。
可是,现在呢?他当如何?
他要以何种身份地位站在顾兮身边,他不畏惧这世间的目光,可是顾兮呢?
旁人又该怎样对她指指点点?说她鬼迷心窍跟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盗贼么?还是讽她贼鼠一窝,品行不端,甘愿与盗贼同流合污?
他又如何能接受旁人这般辱她?
那一瞬间拂煦想到很多,他很想想带顾兮走,一起远走高飞,摆脱这世俗的束缚,他们想去哪就去哪,又或是寻一处世外桃源隐居,将旁人的指点评说通通抛于脑后。
可是很快这些混乱的念头又被他尽数否决,因为他觉得,他能给的,这些未必是顾兮想要的。
哪怕他真的带她走,哪怕她也真的愿意,可是,她就得背井离乡,有家不能回,同他颠沛流离,居无定所,还要永远离开她的亲人,朋友,她所熟悉的一切,更甚至是,她的名声也要被毁了,这一切的苦果要她来尝,她又该多可怜?
哪怕再不懂情爱,可是他也知心悦于她,理应更应尊重她,这绝不是他想要将给顾兮的。
也是这一刻,他才懂得,原来爱人的泪水,竟是苦的。
他绝不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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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只闻顾兮轻轻抽泣的声音,拂煦的眉头越皱越紧,就在顾兮以为是自己的话伤害到了拂煦正欲同他解释,她真的不是想责怪他的时候,拂煦却先她一步有了动作。
拂煦盯着她的眼睛,伸手温柔地擦去她眼睛里的泪水,而后便站起身来,却是少有的心事重重,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时两人无话。
直到拂煦的衣袖从顾兮手指间溜走,尤带温度,抬头看去,拂煦已经退至窗边,很快攀上窗檐,他蹲在窗台上,微微侧过头,逆着的天光将他的脸庞裁剪得格外清晰冷冽。
他张了张口,留下了一句话,待顾兮湿漉的眼睫再一眨眼,拂煦已经消失在窗外,就好像只是一只路过盘桓片刻的雨燕。
顾兮怅然若失,泪意决堤,再止不住。
“好,你说不要,那便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