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懿悠悠回过神儿来,将轩辕剑收于背后,缓缓走到梦言身边。见她泪珠悬腮,如同一个互吐衷肠的故人。
乃躬身问道:“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梦言即刻抚手擦去腮上的泪珠,嫣然一笑,说道:“二十多年来,从没有人陪我谈过心事,公子问吧,就当我是……是你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言语之间若有冒犯,还请赎罪!”周懿躬身而拜,继而问道,“这里荒无人烟,你行动又不方便,怎么能一个人在此生活了二十多年?”
梦言徐徐抬起头,看了看周懿,将手往琴上搭,拨弄了三两根琴弦,“你能到现在才问这个问题,我已经很知足了!”她一回头,看向面前这片漫无边际的荷花池,吹气如兰,“实不相瞒,我从记事起,到现在已经二十四年,我的年龄,姓名,以及我这双腿瘫了多久,一直都是个谜。小时候,有个哑婆婆和一个稚童在这里陪我,我的衣食起居,全赖她们照顾。然而人寿有终,十三年前婆婆就去世了,稚童也在那年离开了这里。我本以为我会孤独终老,没想到随后唤奴就上了山,我们成了最好的姐妹,一直到现在。”
听了她的话,周懿不住点头哀叹,大抵也是哎其多艰,悲其命苦。梦言则不以为意,这种遭遇对外人是一种难以想象的打击,可她瘫坐二十多年,早已习惯了在这种孤独中自卑地活着。
“有些问题你虽然没有问到明面上来,我也想都告诉你。”
周懿忙说:“我来这里,是受了一些人的蛊惑,这里既然没有别人,我要的答案便不在这里。”
梦言道:“你从此来的目的,我也只知道一二,有些困惑如果不能解开,你心中的芥蒂就不可能消逝,我们也无法成为坦诚相待的朋友!”
周懿听她如此一说,不禁慨叹,“姑娘有这般胸怀,让周懿……惭愧了!”
梦言面无表情,思绪微扬,那段痛彻心扉的童年记忆随即涌现于脑海,“因为婆婆是个哑巴,所以她就让稚童教我读书识字。但她非常严厉,除了读书识字之外,稚童不敢跟我多说一句话。”此时她一脸苦笑,“我本以为,所有的谜团都会随我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可十三年前婆婆的离世,又让那些困扰我多年的问题重新浮出了水面。稚童告诉我,我的父母曾是一对游历江湖的侠客,他们双宿双飞,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后来天下大乱,许多江湖人士为了自保,暗地里都纷纷投靠了朝廷中的权臣,替他们做了不少有违江湖道义的勾当。我父亲不愿与此辈为伍,便来到太行山一带,从此归隐山林!而那时,恰巧母亲已经有了身孕。”
她眼眶殷红,目光直直地看着远方,神魂迷离,仿佛身边这位还很陌生的公子,依然是个朝夕相处的熟人。
“母亲生下我不久,突然有个道士找上门来。稚童说,他是我父亲最要好的兄弟……可没想到,他竟然……竟然将我父母双双杀死,又用毒针刺穿了我的双腿!”梦言声音哽咽,痛苦而又艰难地摇着头,“母亲临终前把我托付给哑婆婆,婆婆为躲避那个恶道的追杀,就带着我和稚童一路逃亡。后来误打误撞,我们就到了这太极山。”
她话锋一转,凝目冷冷一笑,“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爷总还是开眼的,没想到这里就是那恶道的观宇!婆婆一气之下在这道观所有的井里都投了砒霜,那个恶人,和他的徒弟们一个也没有幸免!”
说到这里,她心中压抑已久的仇恨渐渐释然,长叹一声,却不知该何处凭吊她父母亲的英灵!
周懿感同身受,对那恶人也是咬牙切齿。不过,在他为梦言的遭遇唏嘘叹惋的同时,心里却没忘记自己此来的目的。如果说他把怀疑的目光转移到仓葭身上都是无可稽考的,那么东郭秀有意引导他去怀疑虞广陵这件事也是值得怀疑的。毕竟梦言所说言之确凿,这太极峰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与世隔绝了,东郭秀所说的随黑衣人追到此处,更是无稽之谈!
他思绪不定,梦言却丝毫没有看出来,于是继续说道:“那个恶人在世时,将这一带百姓害得不轻,在江湖上也结下不少仇人。他为防止世人找上门来,就让徒弟们在乡里散布谣言,说这山上闹鬼。加上太极山独有的地理特征,和他排布的八卦阵法,人们就再也不敢擅自上山了。时间一久,这里也就成了人迹罕至的荒山。我懂事了以后,就常常闹着婆婆带我出去,可婆婆始终都不肯答应,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恐惧和仇恨,人世间的尔虞我诈已经让她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后来我就闹,直到有一天,我在梦里遇见一个老者,他告诉我,我是从天而降的仙娥,以后会有个俊俏的公子带我脱离苦海!从那以后,我就经常能在梦里见到他,他很和善,而且会把那位公子的所有故事都告诉我,我把它编纂下来,就成了现在的《梦言录》。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婆婆,她觉得这是吉兆,就在门前的牌坊两边留下了那副对联。”
梦言娓娓道来,禁不住忧喜满怀,“公子要查什么,我又知道什么,全在这里。你是志向高远的男儿,我是体格不全薄命之女,你能来,我就很知足了!”
周懿神色低沉,心中对她的遭遇愈发同情起来。于是一抱拳,躬身行了一礼,“你我初次相见,姑娘竟能坦诚相告,周懿对姑娘的敬畏无可复加。今日已经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梦言微微点头,侧目打量他一番,想起傍晚时周懿拉着她的那一幕,内心竟还念念不忘,所谓肌肤之亲,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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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梦言送回去之后,周懿一个人溜了出来。深宅大院,皓月当空,想起历来认识过的女子,不禁望月兴叹!
次日清晨,周懿醒来时,见身在一道石亭的栏杆之上,身上披着昨日梦言穿着的那件风衣,左右看了看,又没有一个人,心想昨夜自己在此恍惚睡去,后来梦言必然来过。
正在纳闷,唤奴刚好路过,看他拿着梦言的风衣魂不守舍的,便走了过来。
“哎,你怎么拿着姐姐的衣服?大早上神神经经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周懿被她这阴晴不定的性格闹得昏了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她,有道是秀才遇见兵,只能认栽。
“哦,昨天晚上梦言姑娘落在这里的,我正要送过去。”
唤奴一把夺了过来,白了他一眼,捏着腔调说道:“你的梦言姑娘让我来请你去用膳了!”
说罢,转身走了。
周懿摇摇头,短叹一声,心想这个丫头虽然嘴上不饶人,可心眼不坏,梦言要是没她陪伴,不知道会有多苦。
早饭后,周懿有事要问梦言,不过当着唤奴的面不好开口,于是对她说:“可容我与姑娘聊几句私事?”
唤奴一噘嘴,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梦言笑道:“你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她的面说?唤奴虽然心眼儿直,确是个实诚人,也分得出黑白,辨得出是非,你只要给她一丝善意,她就会百倍的回报你。”
周懿恭敬地谢道:“姑娘说的是,只不过,我要问的是儿时的私事,唤奴听了怕有不妥!”
梦言这才知道他要问什么,脸色立即僵住了,眼神中颇显几分鄙夷的神色,“我只知道你们周家遭遇的阴谋陷阱,却顾不得周公子的大好姻缘。昨天你说你身负血海深仇,我敬重你刚正的秉性,所以当你是个知己。如果你来此只为寻找一段失散的姻缘,恕我无可奉告!”
说着,自己转动车轮,向后院荷花池走了过去。
看她一副柔弱的模样,想不到竟有如此凛冽的一面,当真让周懿始料未及。他深吐一口气,连忙跟了上去。
后院的荷花池在白天看来却是一番别样的风景。周懿心不在焉,跟着梦言转了几圈,绕过几道拱桥,见一片汪洋接天连日,荷叶葳蕤,宛如盛夏。石桥尽头是一个阁楼,就在荷花深处,梦言道:“周懿,请扶我过去,昨天半夜睡不着,这里安静,我去休息一会儿。”
周懿心中正纳闷,听她这么说,也乐意效劳,但是扶起她的时候,不禁惊出一身冷汗。那梦言体态轻盈,竟如一丝轻纱!他随即想到,梦言能一梦通古今,可见必有蹊跷之处。
他正在思考的时候,梦言躺在摇椅上,用绢莎遮住脸,片刻便睡了。周懿走到她身边,轻轻喊了两声,见她睡的深沉,便悄悄溜了回去,直奔梦言的闺房。
周懿心细,想来梦言素日孤苦,无聊时大都在写《梦言录》,若能找到其他的书册,他所求之事岂不了然?没想到,一进门,唤奴正在房中焚烧香料。二人都吓了一跳,周懿忙辩解道:“梦言在荷花池边睡着了,那里风大,我来取一件衣服。”
唤奴翻了他一眼,转身出了门。
唤奴走后,周懿忙在她房里翻腾起来,书桌书柜上找了一遍,一无所获。最终,在她床头枕头下翻出二十三本书册,书名皆是《梦言录》。
周懿内心慌张,像做贼一样快速地翻看,果然,那些书里记载的都和他相关,且丝毫不差。周懿暗自惊奇,一直找到第一册,上面赫然写着:
韩氏爱慕周玳懿德,玳娶张氏,生二子,韩氏遂病。越明年,韩氏生女而亡,广陵怒而隐。岁余,天下朝贺,风光皆在白鹤山。广陵以韩氏之故而怒之,又以朝廷独爱二周而嫉妒,遂生歹心。玳为子周庆,广陵以金银得死士二三,夜闯白鹤山而杀周晟,周家遂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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