轱辘街近日来了名卖杏花粥的男人。
他约摸禺中时候上街来,老笠帽,粗麻衣,下面趿双麻线鞋,破了,扭出个脚趾头,带着点喜感。
走到近前,将笠帽摘下,先见他笑,一口牙好不雅观,似含了一群霉掉的蛾卵子在嘴里。
但人是厚道的,一碗粥两文钱,每每都要盛得十分的满,声声切切地呼唤:“当心要洒”,再小心翼翼端过去。
倘若粥凉了,再有客人光顾,他便决意不肯卖:“须得热乎的才好,凉馊馊的下肚,怕害你肚疼。”
他名唤马漱,是个浔阳人,年近三十,已有妻室。
因了他的淳厚,左右的贩子都喜同他谈天。
市井人所谈的跳不出些话本戏文,然而风尘艳事、奇情绝恋一类,马漱听不进去;江湖秘闻,怪谭异说一类,他倒有十分的兴致。
这天他们正谈上临安城的两处绝色,一处是城外的杏花林,花放时节,香动江淮。
另一处是城南的芙蕖苑戏水楼,这地方马漱没去过,追着问了两次,才听明白,原是块烟花地。
马漱自觉没趣,将要转个话头,便听葫芦张说起,新一年的玄举要到戏水楼去办,登时便起了兴致。
“匪夷所思吧?那群玄士,自诩修道正身,竟将选材之地定到柳陌花街去!听说啊——这选地,是一个一十八岁的少年郎拍板的!”
“一十八岁?一十八岁能涉手玄门重务?”
“这少年可不同,听过西风断雁没有?那个断古绝今的玄门泰斗!这少年啊,就是西风断雁的关门弟子。将来啊,要继位统领明堂的!”
马漱回头道:“明堂就是那个玄门第一大宗罢?”
“可不是——嘿,连你都知道,这明堂真当得起个妇孺皆知。”
马漱觑他一觑,说:“我不是妇,也不是孺,你这词用得有毛病。”
葫芦张作笑,复又说道:“不过可惜了,三年前明堂精英一夜之间出走流散,现今的明堂大概啊,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
“反观另两个玄宗,云门和太一道,一个傍了当今太王,一个出了当今的国师,势头很是生猛。唉——
“那西门断雁定是早早料到当日的局面,留了个天才子弟传他衣钵,这小子也是不负所望,一出手就惊动天下,竟把玄举重地选在一处青楼!哈——定是个小登徒子无疑了!”
马漱作了番思忖,摇头道:“我看不然。这选地,其实妙得很。”
“这话是作个什么解?”
“玄门这样作为,不过是反其道而行,考察后辈的定力;身在云海,自然是不沾污垢的,这不可贵;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哈——那才叫个高。”
葫芦张听得迷糊,待要问个仔细,恰这时摊前来了个人,问马漱要碗杏花粥。
马漱回头去看,好倜傥的一人。
穿件乌衣,像根拔节的竹,照着一棵枝干一节节拔上来伸展开去,手足成了竹枝,眉目作了竹叶,日光披头盖下来,一道青,一道白,再来阵风,便娑娑作响。
马漱看得怔了,经了一推才省觉过来,匆匆的去舀粥,手抖上几抖,洒了不少。
年岁虽然大了,然而见着些俊朗的人,到底是要心生自卑的。
那人喝了粥,留下两文钱便走了。一边的葫芦张见马漱愣怔,又推他一推。
马漱这才收敛,拾起了碗,笑着说道:“街头蚂蚁走,怕是要变天哦——城里近些天来了好多面生的,一个比一个英气。都是各地少杰,来赶这玄举的考罢?”
这当时,东面忽闪出一个妇人来。直入了五丈之内,才叫人看清,原是那马漱的邻居,唤作麻花妞。
这麻花妞到了近前,还没立定,就一吁一吁的,急告诉马漱说,他媳妇半盏茶前给人发现倒在屋里,心脉全停,已经没了。
闻言,葫芦张大惊,就要拍腿跳起。
马漱听见了,转头,说,老张,替我看下摊。而后他起了身,随在麻花妞后面,一步一步的去了。
葫芦张立在原处,望着他二人远去,愣。
他在想:为何听闻自家媳妇死了,那马漱一点儿也不着急呢••••••
没有解,只是一阵寒意。蓦然之间,葫芦张心底里生出一种感觉来。
他也许从未认识过马漱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