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风又吹回来了。
日头在头顶晒了一个上午,完了一个下午,将要熟透了,像个慈祥的橙皮果子,一点点的坠下来,坠下来。
它压弯了细瘦的枝梢,压散了一簇纠结的杏团,剥的一声,不小心给刺破了皮,于是阳光就像一果子的香流了下来,霎时间里又是橙子味,又是杏花香。
然后季长风就看见了他,白衣翩翩的坐在高处,他在做些什么,是吹笛子,还是抚琴,记不清切了,反正他一个回头,兀自笑了。
这个笑看在季长风眼里,霎时间又是橙子味,又是杏花香。
如今他就在身边:一手擎了伞,一手托着自己,扑簌簌的三个旋身,轻易避开十余条花茎的袭击,落到地上来。
落实了,季长风还在发怔,直愣愣的将那脸盯看着,手揪在那人的襟口上,并不松开。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的了,只一个声音在脑中回响着:怎会有这样姣好的少年。
白衣少年合了伞,见他如此,笑道:“季少侠,可是要非礼于我?”
季长风闻言,急忙放开,且做几个撤步,拉开了丈余,拱手行礼道:“多谢公子相救。”脸上的绯红却是不停。
白衣少年见他如此,脸上有了戏谑的神色,正要张口作问,忽闻身后传来一女的喝声。
季长风识得那声喉,回头去看,果然是戏水楼主花伶侬。
只见她神色慌张,放声大喝道:“白公子,当心——”
破空一个响,却是一枚枣花钉刺上面门。
白衣少年不及闪避,一丈开外的季长风已将青剑劈出,当的一下,凭空将那枣花钉断去。
白衣少年正要道谢,已是数十声凛冽——千来枚枣花钉破空而来。
花伶侬在这时拦到跟前,双手结印,放出八八六十四根绣花线,叠叠相交,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又吹出一缕香风,在那面网上吹出了九百九十九朵食人花,枣花钉扎入食人花中,并不穿透,只是滞在那里,片刻便给食人花嚼食了。
季长风见到花伶侬,心生戒备,以为大梵天也来到附近,忙握紧青剑,凝神待敌。
忽听得一声痛呻,回头去看,便见熊荆于屈膝倒地,血流不止。
季长风抢步上前,急要察看伤势。
只见熊荆于的手臂被划了好大一条口子,正淋淋的淌着血。
那苗疆的巫胖子见了此状,立时动手,要助她止血,眼前白影一晃,却是那白衣少年拦住了他。
巫胖子惑道:“我帮她呀,你拦我干嘛。”
白衣少年道:“你用什么帮她。”
“水蛭呀。”
“她这是灵体所伤。水蛭能解她皮肉之苦,解不了侵入她肺腑的阴气。”
听他言语,季长风心生奇怪:为何他只一眼,便能看出熊荆于受了阴气的侵袭。
这时李聪聪在一侧道:“不愧是明堂少主,阅历果然异于我等寻常玄士啊。”
话未道罢,季长风已是瞠目结舌:如此姣好少年,竟然就是那声名远赫的“天道第一人”白潮声?!
震惊之余,他恍惚又忆起那杏林的春日午后,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那明堂少主觑了他一眼,似乎明了他心中所想,然而只是微笑,自怀中掏了一颗丹药出来,递与熊荆于,道:
“把它服下。”
熊荆于服下后,果然郁气立解,蛊巫天疆练将水蛭施在她的伤口上,片刻便止住了她的伤痛。
她且立起身来,致谢道:“明堂少主果然名声不虚,不仅修为高深,还有如此回春妙手,在下佩服!”
巫胖子叫道:“还有我呢!”
众人自笑了。
季长风望见白潮声的笑,心中又是一股杏林春风。
花伶侬在这时道:“白公子,如今魔物已经苏醒,我们还是快快离开此处罢。”
闻言在座皆是大惊失色。
然而那白潮声却兀自笑道:“不用慌张。适才那一番只是祂对我们的试探而已,现在祂的功力还恢复不到四成。”
季长风道:“那魔物是否正在吸食那上百只精怪的妖力?”
白潮声觑他一眼,调侃道:“你倒是蛮灵光的。不错,大梵天知他大势已去,这才远程催动了这个招魂幡,将戏水楼所有的鬼怪都召唤到此处,就是为了献祭。那魔物吸食了这样多的妖力,冲破封印自然不在话下。”
季长风有许多前因未明,听了白潮声的话,只是不解。正要追问,白潮声已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的说与他听。
原来那戏水楼主花伶侬并非歹毒不忠之辈,她受了威胁,只好表面奉从大梵天的指令,暗地里都将其阴谋告知了白潮声。
二人拍板密谋,计划好玄举当日互为人证,引大梵天伏罪。
听罢了,季长风恍然大悟。
他蓦地忆起当日花伶侬劝说大梵天手下留情的境况,登时对这位戏水楼主是又感激又敬畏,连连作了几个躬身,为先前的敌意致歉。
花伶侬笑道:“二位不必介怀。明堂广树贤才,造福江湖,忠义凛然,能为明堂效力已尽了我平生运气,何来背叛一说?”
一番言辞,说得在场众人血气翻涌。
白潮声又对季长风道:“不过还是要多谢你,适才镜湖上匆匆忙忙的来知会我。”
说罢便是一笑。
季长风急垂下眼去,拱手道:“侠人义气,不足挂齿。”
他心下好一阵温润,不住的慨叹那人的笑颜。
叹过三番,自知脸上定是绯红不已了,便要将脸也一并朝下去,恐叫旁人见了他的颜色,要疑惑或者笑话他。
幸那白潮声并不留意。他侧过身去,放眼望那行廊深处,洞洞的漆黑,与几点星星跃动的烛。
“是时候了。走罢,去会祂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