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州城,是北周境内唯四的大城——当然,要除开那座北周天子所在的上京城。
夷州城的壮阔,从那一眼望不见边际的高耸城墙,便可见一斑。
这座城,生活着上千万人,其间的琐碎事情,自然不少。
城南处,有一座占地不算太广的院落,门前挂着个金字朱底的匾额,上书耀阳二字,便是耀阳帮的总部所在。
本已开始颐养天年,不问世事的安老帮主,在大堂首位上端坐,尽管满头白发,面上遍布纵横交错的皱纹,但虎老余威在,堂中众人,无一敢小觑。
待人都到齐,坐于下首左侧,姓范名威的副帮主,抢先开口道:“帮主,如今这五毒帮三番五次下手,帮中已是有不少弟子遭其毒手,就连蒋奎前些日子也传书信回来,说路上遇到唐三亲自带人袭杀,幸好有高人相助,方才幸免于难……如今这王大人愿意帮我等居中调和,不过许他些蝇头小利,便能保我帮中弟子安慰,有何不可啊!”
这范副帮主长得骨瘦如柴,脸上留有一道早年间与人比斗时留下的疤痕,始从左侧嘴角,至耳垂而止,看上去,有些骇人。
他口中的王大人,乃是夷州城一位六品果毅都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手底下管有万余人马。
若只是如此,可是万万左右不得远在青州境内的五毒帮,但奈何人家出生好,其父官至北周兵部侍郎,乃是正经八百的实权人物,想要收拾一个小小的江湖门派,却是不难。
“范副帮主此言差矣,那王大人要我耀阳帮每年上缴四成收益,这安的是什么心思!这般狮子大开口,是要我帮依附于他,成为仰他鼻息的走狗不成?”
安老帮主听罢,还未说话,倒是右侧一汉子开口了,这汉子想必修的是橫练功夫,长得极为健硕,那粗如女子大腿般的胳膊,说话间,稍一动作便炸起鼓囊囊的筋肉。
范威见他出言阻拦,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阴翳,沉声道:“蒋副帮主倒是一身傲骨,不愿仰仗他人鼻息,那我帮中弟子遇害之时,你,又在哪里?”
原来这健硕汉子乃是耀阳帮两位副帮主之一,姓蒋名行,此人不似范副帮主那般,是后来耀阳帮成立时,方才加入的,他跟随安老帮主最早,可以说是从穿开裆裤的时候,便跟着安大哥走南闯北,许是跟他修炼功法有关,为人耿直不屈,颇为看不惯范威这副油滑做派。
蒋副帮主见他将矛头引向自己,不屑道:“那依范副帮主所言,若我们‘归顺’于他,那些死去的弟子,便能活命不成?还是说,我们‘归顺’于他,那些弟子的仇恨,便不报了吗!我看,那王大人不过是看上我耀阳镖局这点收成罢了,什么居中调和,还不是吃完我们,再吃五毒帮,两边都占尽好处!”
“你!”
范威拍案而起,指着蒋行的鼻子,喝骂道:“你这是强词夺理!人家王大人明明是一番好意,怎的到了你嘴里,却变得如此不堪!”
蒋行见他怒目圆瞪,也没在怕的,霍然起身,傲然道:“蒋某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蒋某行走江湖只认一条,杀人偿命!五毒帮如今欺人太甚,他敢做初一,我们便要做十五!江湖儿郎江湖死,蒋某自从入帮那日起,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若是范副帮主怕了,不敢替兄弟们报仇,只需言语一声便是!”
“就是!”
“蒋副帮主说得有理!”
“我等江湖恩怨,何须他官府插手!”
蒋行下首坐着的几名帮众干事,也是立刻站起身来,出言支持。
“放屁!”
“想那万毒宗还不也是江湖门派,人家如今依附着官府,不是照样过得风生水起?”
“蒋副帮主不过是逞匹夫之勇,何曾将我帮中弟子性命放在心上!”
范威身侧,也是有着不少支持者的。
不一会的功夫,两方便从冷嘲热讽,升级至破口大骂,眼看着就要拳脚相向之际。
“咳!”
安老帮主重重咳嗽了一声,冷声道:“怎么,当我死了吗!”
两方人马方才讪讪一笑,继而又怒视着对方,老老实实坐下,只剩两位副帮主仍旧站于堂前。
蒋行冲着范威冷哼一声,转身对着安老帮主道:“帮主,范副帮主不知收了那位王大人什么好处,百般替他言说,还望帮主明察!”
“你放屁!”
范威双眸一寒,正要破口大骂,忽而想到安耀阳还端坐于前,于是偏头不理,也是冲着安老帮主道:“帮主明鉴,范威所言句句发自肺腑,绝无一丝自私念头,那王大人……”
“好了!”
安耀阳扬起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而后沉声道:“范副帮主说的有理,我等江湖中人,自然江湖事江湖了,何须他官府中人出手相助?安某人也算是清闲了段岁月,那五毒帮怕是忘了我手中的剑到底有多锋利!”
范威闻言,眉头一皱,还欲再言说,安耀阳却是不愿再理会,淡然道:“无需多说,此事,就这么定了!”
“是!”
范威面带不甘地拱了拱手,带着手下一众人等,夺门而出。
安老帮主看着他愤愤而去的身影,暗忖一声:“人心散了……”
城东,一间阴暗的小屋内。
两个身披罩衣之人,隔着个破木案几,相对而坐,月色中,隐约可见,一人骨瘦如柴,另一人大腹便便。
那大腹便便默默把玩着右手拇指上戴着的,那枚硕大的玉扳指,看其成色,竟是上好的羊脂玉所制,可见这人身价不菲。
骨瘦如柴静静坐在一边,虽然明知他不具丝毫武功,但是见他一语不发的样子,心中却是惴惴不安。
正当他欲开口打破这份沉闷之时,大腹便便却是率先开口,道:“怎的,姓安的不愿意?”
骨瘦如柴恨声道:“姓安的顽固不化,任我如何劝说,依旧固执己见,更可恨的是那个姓蒋的,一向与我不对付,此番又是极力反驳于我,姓安的与他较为亲近,这事有些不好办。”
大腹便便淡淡嗯了一声,道:“今儿这事,你办的确实不好。”
骨瘦如柴闻言,浑身一抖,正欲辩解,大腹便便却是摆了摆手,继续道:“姓安的不知我家大人手段,敬酒不吃吃罚酒。”
骨瘦如柴见他未有责罚自己的意思,暗道一声侥幸,随即陪笑道:“大人的手段自然是厉害,不知有何主意,可否与小人分说?”
大腹便便虽对这人行事作风有些不耻,但想着收服耀阳帮还得靠他,便未多做计较,淡然道:“你们帮里不是有个叫蒋奎的得力弟子,前些日子从五毒帮手中逃过一劫么?”
“正是,这蒋奎小儿乃是姓蒋的亲孙!”
提到蒋奎,骨瘦如柴顿时来气,恨声道:“姓安的原本已经被我说动三分,只待再加一把火候之时,却收到这蒋奎小儿传回的书信,说是遭遇五毒帮半路劫杀,反倒将唐三给宰了,顿时又给了姓安的信心,不然的话,只待解决了姓蒋的,耀阳帮,还不是大人囊中之物?”
大腹便便轻轻转着玉扳指,不屑地轻哼一声,淡笑道:“听说是楚摘星救了他一命,那人不过是二品修为,仗着些小聪明罢了,没什么出息。”
听话听音,骨瘦如柴从他话中察觉到一丝杀意,小心问道:“大人可是打算……听说那楚摘星可是监天院的人。”
大腹便便淡淡瞥了他一眼,顿时将他吓得不敢再多言语,方才笑道:“监天院不过是皇帝陛下养的一群狗罢了,旁人怕他们,我家大人却是不怕,你不是想要再加一把火候么,我就帮你加一把火,只是,这次你若还是办事不利……”
这人虽是在笑,但这笑声中的彻骨寒意,却是听得人遍体生寒。
骨瘦如柴顿时从座位上滑下,跪在地上,表忠心道:“大人只要将那蒋奎小儿办了,姓蒋的那边,自然有小人出手,小人在帮中还算有些得力手下,到那时,便由不得这姓安的不同意了!”
大腹便便回了府中,顺着光洁的鹅卵石铺就而成的蜿蜒小路,径直走向一间装饰奢华的小院内,恭敬地敲了敲门,待到里面传来一声年轻公子淡淡的回应之后,方才轻轻推门而入。
浑然不似先前在那间阴暗小屋中的高傲做派,恭敬的,像条狗。
院中,有一张摆放了不少精致小点心的大理石桌,一位面上带着三分笑意的年轻公子,正坐在石桌旁对月赏花。
大腹便便走到年轻公子身后,躬身行了一礼。
年轻公子仿佛背后涨了眼睛一般,轻轻点了点头,淡笑道:“起来吧。”
大腹便便这才敢起身,只是微微前倾着身子,不敢站直,恭敬地将方才在那间阴暗小屋内发生的对话,一一告知。
年轻公子听罢,笑了笑,却没说话,只是拾起一块摆在石桌上,那雕花瓷盘内的绿豆糕,随手扔给大腹便便,待他恭敬接过,道了声“谢大人赏”之后,方才笑道:“你觉得此事派谁去何事?”
大腹便便手里捧着绿豆糕,恭敬道:“那楚摘星毕竟是姚宁的徒弟,姚宁可不好惹,这事若要办的天衣无缝,还需请李老先生出手。”
年轻公子低着眉眼,看着身前娇嫩的鲜花,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赏花,直到身后之人额上淌下一滴汗液,滴落在身前青石路面上,发出滴答一声响动时,方才点头道:“依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