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已至,山中之雪连降了十多日,地上积雪已有一尺有余。
望着窗外一片白茫茫的远山雪景,厉天途有些恍然,山中无甲子,他不知不觉在龙泉禅寺已经小住了一月有余。
这一个多月以来,厉天途除了每天赏景清修之外,就是在寺中跟大悲和尚参禅礼佛、品茶下棋,日子过得平静自在。
“小兄弟,你要输了!”大悲和尚的话把厉天途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看着棋盘中白子把黑子堵的水泄不通,厉天途顿觉回天无力,翻了翻白眼道:“大师,小子确实走神了,这局不算!”说完双手对着棋盘一阵乱搅,要从新来过。
大悲和尚眼见厉天途耍赖,并不以为意,只是笑道:“你我棋艺只在伯仲之间,但小兄弟今日心有所想,就算再来还是一样的败局。”
厉天途闻言也不再坚持,抛下棋局随口问道:“大师,难道你就没有俗事缠身吗?”
大悲和尚并没有直接回答厉天途的话,而是把目光转向了窗外,窗子是紧闭的,半透明的窗花把禅房和外届隔开,恍如二个世界。
大悲和尚沉默良久,才喃喃道:“和尚自幼出家,可谓心无杂念,一心向佛,原本以为尘缘已断。但后来才发现佛法每精深一层,尘念又随着增多一分。直到古稀之年才有所了悟,正是“了尘出世只为佛,有缘入世亦成佛”,到头来一切竟回到了原点,唯一不同的是,心性经历千千劫,却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一番话语之后,大悲和尚目色苍茫,如入世的佛陀讲经,自然款款而谈:“佛家出世只是修行的必经之路,入世才是佛之本道。只可惜和尚修行不够,虽然每季必云游世间一遭,但却依然未做到真正入世。”
短短一席话,却道尽了大悲和尚一生的修行之路。
厉天途听完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佛家修行是出世入世,而自己今后又该何去何从?
回想京师那一闪而逝的鲜衣怒马和跌下断崖那九死一生的内力全失,厉天途短短的时间却经历了得和失,生与死。是就此永堕沉沦还是返璞归真,厉天途心下有所决定。
出世入世,得到失去,生生死死,大悲和尚的一席话看似在说自己,却给迷失方向的厉天途指明了一条人生之路。
想通之后,厉天途下了卧榻,整理衣冠,双手合十向大悲和尚恭身一礼。
礼毕之后,他心中讶然,每次与这位得道高僧深谈,时间虽然不长,但高僧之语字字珠玑,这样的躬身礼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做了多少,和尚也不谦虚,竟也生生受得。当然,书生气浓重的厉天途偶尔也会冒出那么几语人生哲理,竟也引得大悲和尚赞赏有加,双手合十直呼阿弥陀佛。
对于厉天途的谦卑有礼,大悲和尚深以为然,赞许道:“小兄弟悟性奇高,为你解惑和尚乐意之至。”
之后,大悲和尚突然目露奇光,扳着干枯的手指自言自语道:“玄机那老道士这些年一直在追求那虚无缥缈的无上天道之境,三十年未见了,不知道那老道如今境界如何?那老道士玄功之高,今生今世和尚已经忘尘莫及,但小兄弟一定有希望赶超那玄机老道。”
“大师,小子哪有资格与昔日的武林第一人玄机前辈相提并论。今生只愿做个入可拯救世间苦难之人于水火,出可平心静气笑傲于山林的侠客即可。”大悲和尚极度赞赏的话顿时让厉天途心中豪情万丈,一扫几日前的低迷之气。
无上天道之路能否走到尽头,厉天途心不自知,但能得到前辈高人对自己资质的肯定,这是困境低迷之人最想要得到的东西。
大悲和尚满布褶皱的面颊突然红润起来,以致于对面的厉天途刹那间只觉其中佛光隐动。
大悲和尚微笑点头,起身缓缓朝门外走去,边走边叹道:“也罢,也罢,你甚合和尚心意,你虽不是我佛门弟子,便再送你一场造化又如何?”
厉天途见状心中微动,紧跟着大悲和尚出了门。
他不知道大悲和尚口中的造化是何意,但想来一定与自己的心境修为有关。
这天地之间果然奇妙,竟然出了玄机子和大悲和尚这两个佛道造化弄人。龙泉的阳泉除了有疗伤奇效之外,还能滋补经脉损伤,正适合现在经脉俱毁的厉天途,而玄机山庄那处地底温泉正是与这龙泉禅寺的阴泉同出一脉的阳泉。奈何厉天途之前虽然听雪仙子嘱咐接连泡了三日阳泉,但因浸泡时日不够,疗效始终有效。厉天途能修复内丹田,唤醒其中的天道真气和烈阳之气也是阳泉之功。而大悲和尚并不知道厉天途经脉俱毁,所以对阳泉只是一笔带过,以致厉天途并未能知晓阳泉有接续自己断裂经脉之功。
阴泉之前,厉天途皱着眉头,往前靠近了一步,不解地问道:“可这水明明有白烟上浮,一靠近泉水还能感觉出有些许热意。”
“极寒之水寒不外泄,并有吸附周围寒气之效,是为至寒之气,因此才会让你有这种感觉。”大悲和尚又看向雕像,“这泉水对你也许用处不大,但这两组雕像乃天然形成,内蕴天下大势。这山洞乃我佛门秘地,我给你三天时间参悟。”
不知为何,大悲和尚觉得厉天途对阴泉的兴趣要远高于天然石像,但此时的他已经无暇多想,再三叮嘱道:“切记!勿触阴泉水。两日之后天气放晴,我要出山云游了。到时候你不用见我,自己离去便是。”
大悲和尚的话语虽然平淡的似乎不含一点感情,但厉天途却能从中听出一缕缕不舍之意。看着这个与自己平辈论交却恩重如山的佛道前辈,厉天途重重地点了点头,“大师,君子相交淡如水。厉天途期待与大师的再次相见之日。”
大悲和尚双掌合十,微笑道:“有缘自会再见。”
目送大悲和尚离去,厉天途把目光重新收回到阴泉这边。
阴泉表面看来,和普通山泉并没有区别。厉天途之所以对这池泉水那么感兴趣,只是因为自己丹田内尚未化解的那股至阳之气。现在看来,至阳之气虽不像以前那样与天道真气争斗不休,大肆破坏厉天途筋脉,但在丹田内却自成一片天地,明显不受本体掌控。
“这阴泉能否中和自己体内的至阳之气呐?”厉天途喃喃自语,全然忘记了大悲和尚的叮嘱,不自觉地抬起右手放在了胸前半空中,此时此刻有了想把手掌没入阴泉水池中的冲动。
认真思量了片刻,厉天途缓缓把右手伸入了阴泉水中。一丝丝冰澈入骨的寒意连绵不断地自右手传遍了全身,刹那间,厉天途仿佛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动,周围这万事万物好像已经与自己没了关联。如果此时大悲和尚还在附近的话,他一定能见识到什么叫“绝对冰封,静止时间,刹那永恒”。
烈阳之气来自天外陨铁,也是外天界地心之物所化,称得上是天下至阳之物,比之地心之火也分毫不差。在阴泉九幽之气的刺激下,一直处于沉寂状态的它苏醒了。
瞬间觉醒的至阳之气与侵入厉天途体内的九幽之气在其下丹田开始了新一轮的争斗。这个时候,反而是徐徐流转的天道真气在丹田一角缩成一团,保持中立之态。
厉天途原本以为自己要再经历一次撕心裂肺的疼痛折磨,但这次似乎和上次不太一样,因为第三者天道真气的存在。
两道截然相反的真气争斗虽然激烈,但在天道真气的温润下厉天途只觉得气血翻滚,除此之外,竟连些许疼痛都不存在。
但很快,问题出现了。体内的九幽之气随着争斗的加剧,越来越弱,最后竟然有接续不上之势。厉天途看着整个没入阴泉的右臂,钢牙一咬整个身体跃入了阴泉之中。
正在大雄宝殿静坐的大悲和尚此时心里猛然一跳,先前那小子对阴泉那么感兴趣,自己离开之后不会接触那阴泉之水吧。自己此刻未离大雄宝殿,想来也是有此担心,但此时大殿之后并无任何明显动静,想来那小子也不是鲁莽之辈。想到这里,大悲和尚禅心安定了下来。那阴泉含有来自地底的九幽之气,连自己不到万不得已都不敢碰触,平时取水仅需以千年暖玉瓶灌入几滴足矣。如果让大悲和尚知道厉天途此时已经跃入阴泉之中,不知道他又作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