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喝酒,只是图个享受,享受清醒与朦胧间的感觉,所以他慢慢喝。
但有的人喝酒,只是为了忘记,忘记所有不开心的事,所有不愿意回忆的事,所以他喝的最快,喝的最多。
年轻男人显然属于后者,但忘记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已经喝了两坛,依然没有醉倒。
他抬头看向对面的老道士与稚嫩无比眨着眼看着自己的小孩。
他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周田道:“不知道。”
男人说:“但我应该知道你是谁。”
周田问道:“你怎么能知道我是谁?”
“因为在这片大陆上,能和我过招且不落下风的人,屈指可数,这里面的大部分我都记得住名字,剩下三位没见过面,一位已经死了,另一位是女人,所以你只有一个身份供我猜测。”
周田无话。
男人接着说道:“传闻沉龙岛被皇帝讨伐前,岛主便已经准备了后手,将自己的独子交由他此生最信赖的人,你可是......”
周田打断了他的话,“我问过你是谁了吗?”
男人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也不应该想要知道我是谁,对我而言,你只是一个过路的剑客,对你而言,我只是一个路上相逢的酒友而已。”
年轻男人楞了好一会儿,随后放声大笑,“你说得对,是我多嘴了,喝过酒便话多的男人是没出息的。”
两人重重碰碗,一饮而尽。
楚春风冷不丁冒出一句,“叔叔,你好奇怪啊。”
男人疑惑道:“叔叔哪里奇怪?”
“你刚才虽然在笑,可眼睛里面却全是伤心,我师父以前说过,最真实的情感最喜欢从眼睛里面跑出来。”
童言总是无忌的,所以他们能笑得那么开心,倘若孩子们都懂得了大人世界的运作规律,他们是绝不会笑的出来的。
男人笑着说道:“你觉得很奇怪吗?”
楚春风点点头,“奇怪,你心里伤心,为什么要假装高兴呢。”
男人说道:“那是因为你还没长大,否则你就会明白,无论心里高不高兴,脸上总该是快乐的。”
小孩摇摇头,“不明白。”
男人独自喝了一大碗酒,“那么叔叔希望你永远不明白。”
对小孩来说,与大人对话总是无趣的,所以楚春风不过一会儿便独自跑开去和酒家门口那爱叫的看门狗玩了。
周田说道:“我的秘密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所以躲在这偏远地方,想来你的秘密也是一样,对吗?”
年轻男人点点头,“不错。”
“那么你至少应该有个名字,一个不那么出名的名字。”
男人想了想,“李译。”
最后周田在离渡村十余里的另一个村庄给李译找了一户房子让他住下,之所以选择这里倒不是因为什么特别的考究,单纯因为这房子以前的主人一次中邪后得到了周田的帮忙但当时身无分文没有付钱,于是欠下了一个不小的人情,最终房价在周田唇枪舌剑的攻势下,终于下调到了市场价的六成左右。
临走时周田又极其小心地从钱袋里拿出几两银子交给李译。
“这是借你的,记得还。”
经历了刚才的极速运动后,这头本就体力不怎么在同类中突出的驴子此刻更是慢的不行,楚春风觉得换做自己走也应该早就到村上了。
等到天色有些暗淡之后,两人终于还是回到了村上。
一群本应该在对面山坡上玩闹的小孩看见楚春风与他那颓废的师父回来,一时间兴奋无比地从那山坡上俯冲下来,其间有一个还因为速度过快没刹住摔了个狗吃屎。
然后他们开始围着驴车转圈,嘴里哼着不知道是哪位书读百遍的神童创造出来的歌谣。
“楚春风,大英雄,没爹没娘像条虫!”
“楚春风,像个鬼,跟着老道学抓鬼!”
小孩的敏锐程度在很多时候比大人迅捷的多,他们早就在各自家中从父母在饭桌上闲聊的家常里发现,楚春风似乎跟他们不是一类人,加上他们很早便觉醒了人类进步路上的一大特点,排除异类,所以楚春风很自然的成为了取笑的对象。
远处巷弄里跑出一道身影,边跑边扯着嗓子大喊:“陈靳我干你娘!”
由陈靳带头的一众小孩看到那边飞奔过来的身影,如疾风一般跑的飞快。
楚春风看到大牛跑起来气喘吁吁的模样,龇牙咧嘴地笑了。
大牛跑过来说道:“你还笑,陈靳那小子就是看你好欺负,换作是我,一拳头让他知道天上的星星有几颗。”
在驴车上斜躺着的老道笑道:“喂,大牛,你那噬天拳法练的怎么样了?”
大牛看着楚春风愧疚地笑了一笑,立即反应过来自己分享给好朋友的秘密也被好朋友给老道分享了。
他挠了挠头说道:“妈的那城里的书贩竟然卖假货,白花了我三两银子,练到第三重才发现不对,竟然又变成了伏地剑法。”
周田笑道:“那不是正好,既可以噬天,又可以伏地,如果真练成了,天上地下就唯你独尊了。”
大牛从来不怎么在乎莫须有的面子,他笑嘻嘻说道:“我虽然不算聪明,但也没傻到认为地摊上卖的货能有多厉害的地步,老道士你别取笑我。”
周田说道:“倒不如给我几两银子,我可以传授你几套真正的防身功法。”
大牛撇了撇嘴,不再理会周田,抓着楚春风一溜烟地跑了,拉车的驴子顿时觉得轻松了一些。
前两年大牛还是比较痴迷周田的,整天跟在师徒屁股后面求着老道士收他做二弟子,后来一次发现周田吃饭的时候喜欢放屁,而且一放就奇臭无比,让他瞬间对周田的好感降到了谷底。
那时候大牛对楚春风说道:“真正有修为的神仙是不会放屁的。”
渡村后面的小山坡一直是大牛和楚春风的休闲胜地,因为这里不算高,爬上来不需要费太多时间,而且在这里说话,绝对不怕隔墙有耳,尽管他们在哪里说话其实都没有几个人在意。
但前面两条原因并不是两人真正喜欢这里的理由。
这里刚好可以俯瞰到渡村的全貌,而且可以看到前方那一条蜿蜒的小路一直通往外面的天地。
他们对外面世界都抱有同样的向往,才是他们成为朋友的真正原因。
楚春风靠在一块硕大的石头上,看着大牛在自己面前演示数月来学习的拳法。
大牛一套打完后转过头笑道:“怎么样,我吴叔可说了,凭我的天赋,再练个十年八年的,绝对可以和皇城里面的那位谪仙一决高下。”
楚春风应付道:“我也觉得你行。”
大牛怎么能不知道楚春风是在应付自己,嘴里嘟囔了一句闷包后也靠着石头的另一面坐下。
在自己最要好的朋友面前,大牛总是话多的。
“喂,楚春风,其实我觉得你跟蒋秋挺配的,你名字里面有个春,她名字里面有个秋,她虽然黑是黑了点,但我吴叔说女大十八变,以后说不定会变白的。”
楚春风无语,“你先把自己顾好吧。”
大牛听完这话亮了亮自己那发育算好的肌肉,“她配你还行,配我可就不行了,我告诉你,我秦天佑的媳妇儿,那必须是温文尔雅,知书达理,一句脏话都不会说那种。”
楚春风笑道:“你不是一直都想做大英雄吗,你的媳妇儿以后也做大英雄,两人一起行走江湖不是更好。”
大牛直摇头,“不行,不行,吴叔说了,女人在成亲以前大多是温柔的,成亲之后难免变得暴躁易怒,媳妇儿太能打的话,我吃不消。”
楚春风大笑。
大牛本名叫秦天佑,名字里面并没有牛,之所以大伙给他取了个大牛的外号,是因为他那身异常发育的肌肉,以及像牛一样鲁莽的性格,但本性却是善良的,这点也像牛一样。
秦天佑语气突然变得郑重,“喂,楚春风,我问你个事,你可不能骗我。”
楚春风点头,“你问吧。”
“陈靳那小子是不是整天在背后说我是没爹娘的孩子。”
他问这话的时候刻意将语气装的特别淡然。
“不知道。”
秦天佑怒了,“你说的不骗我。”
楚春风一脸无奈,“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朋友就你一个,哪里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大牛思忖一番后点了点头,默认了楚春风的理由。
他说道:“我娘虽然早已经过世了,但我爹一定会回来的,吴叔说他是城里的大官,说不定还是什么大将军,你看我这身肌肉,那就是遗传我爹的。”
楚春风点点头,“我信你。”
大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语气变得急促,“楚春风你别生气啊,我没特意提起你没爹娘的事,我这人就心直口快说话不经过大脑。”
突然秦天佑看到前方草地中有一个黑色脑袋若隐若现,生性胆大的他可不会考虑是不是仇家埋伏,快跑过去一把抓起了那个梳着冲天鬏的人头。
“啊!痛死我了!死大牛你有病啊!”一个娇嫩的女声叫道。
原来是蒋秋。
蒋秋性格外向,虽然父亲早逝但留下的家产还算殷实,足够她和母亲过得很好。加上笑起来那对人畜无害的酒窝,让她在村里跟谁都能玩到一起去。
但她却总爱黏在楚春风身边,大牛曾经揣测过陈靳一众人对楚春风的不满很大一部分原因可能来自这个女孩。
楚春风回过头来对她礼貌性笑了一笑,她便兴高采烈地蹦了过去,紧靠着他坐下。
秦天佑跑过去怒道:“蒋秋!你是怎么发现我们兄弟的秘密基地的,你没告诉其他人吧。”
蒋秋翘起那薄如蝉翼的嘴巴哼道:“谁稀罕知道你这什么破基地,我吃了饭无聊上来逛逛,不行吗?”
秦天佑双手环保于胸口坏笑道:“我知道了,你是跟踪我们上来的,对不对?”
蒋秋眼神不定,“跟踪你上来,你以为自己是谁啊,切。”
“我可没说你跟踪我,你跟踪的,是你的春春哥哥啊。”
楚春风与秦天佑两人没想到,平时脸皮厚如砖石的蒋秋,在听到这句话后竟然小脸一红,朝着山下跑走了。
大牛愣在原地,看着蒋秋离去的背影良久。
他感叹道:“女人真他娘的捉摸不透。”
大牛再回头看看一脸茫然的楚春风接着自言自语道:“男人真他娘的犯贱。”
楚春风忽然想起了今天的奇遇,深知好兄弟秦天佑本性的他觉得这件事应该能引起此子注意,于是将今天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果不其然,大牛在听完楚春风的描述后脸色绯红,在草垛上走来走去自言自语。
大牛振奋道:“你是说那个男人能驾驭飞剑?”
楚春风点头,“千真万确。”
大牛攥拳道:“他奶奶的,凭我的实力都没办法驾驭飞剑,这个男人竟然可以,由此可见他的境界应该非同凡响,起码已经开眼了。”
楚春风疑惑,“开眼不是修行入门最低的一层境界吗?我师父说,修行入门,先开眼,再养基,然后形丹,婴华,后面还有几层境界,我都记不清楚了。”
大牛惊愕,“周田那老玩意儿竟然懂这些道道?”
“我师父很厉害的好吧。”
“快,重新说一遍,开眼过后是啥来着?”
听完楚春风叙述后,大牛又感惊喜又觉痛苦,惊喜的是他对修行人士虽然充满向往可只能从一些盗版书籍内汲取有限的养分,今天竟然一下知道了这么多。痛苦的是就连楚春风都知道了这么多的修行知识,自己却连门槛都还没迈过去。
大牛的自信心很大程度是建立在楚春风身上,因为他觉得自己各个方面都要比自己这位好朋友优秀太多,现在突然发现楚春风这下子有些深藏不露,他眼眸中那股子傲气变得暗淡了几分。
“不行,楚春风,我不能在渡村整天这样虚度光阴了,习武要趁早,那个男人在哪里,快带我去找他。”
两个小孩想夜间走十余里地显然是不太现实的东西,但大牛是一个倔脾气的人,楚春风又拗不过他,最后两人各自向家中编造了一个自认为天衣无缝的理由。
秦天佑给老管家吴叔说道:“楚春风被陈靳把腿给打折了,心情低落,我要去陪他一晚上。”
而楚春风向周田说的理由则不同,“大牛把陈靳的腿给打折了,心情快活,叫我去陪他。”
两个小孩在夜色中在乡间小路上一阵快跑,秦天佑时不时抓起一只不知名的虫子吓唬楚春风跑快点,楚春风时不时大叫一声有鬼啊挫一挫大牛的锐气。
等到他们走到已经改名李译的那位男人的门前时,楚春风的腿已经麻木,但秦天佑始终快活无比,对想象中神秘男子的憧憬减少了他对自己体力消逝的感知。
正当楚春风准备敲门时,大牛一把拉住了他。
他说:“真正的英雄进人家里,从来不会敲门的。”
楚春风问:“那我们怎么做?”
大牛指了指一旁的大树,“我们从这里爬上去。”
此树树干又大又粗糙,斜着一直生长到了男人的院内,两个小孩没费多大的力气便爬了上去,再轻巧的落地。
经过大牛观察得出结论,李译并不在家,门还大开着,这种情况,要不就是主人一会儿就回来,要不就是主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大牛率先走了进去,楚春风虽然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可孩子的好奇心总是强烈的,于是他在门口踌躇一会儿后也跟了进去。
书房里有一幅画,墨迹还未干。
画上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女人,但没有任何曼妙的身体姿势,她只是站在画中,双目的神态说不上是看破红尘的冷淡还是厌倦世俗的无情。
楚春风分析道:“今天他挖的那座坟,里面说不定就是这个女人,应该是他的老婆。”
大牛摇摇头,“不对。”
“怎么不对,今天他跟我师父打架的时候墓碑有些晃动,都把他吓得不行,除了深爱的人之外,什么人能让他一晚上不睡觉画一幅画。”
“这画上的人是谁我不知道,不过一定不是他的爱人,只会是他的仇人。”
“为什么是仇人。”
大牛深吸一口气,“等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就会知道,根本不需要将她画出来,因为那人的样子一直都在你脑子里,你只要一闭眼,就会看到她的模样,于是你做任何事情都会看到那人的影子,所以能让一个人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的,只会是他的仇人。”
楚春风撇撇嘴,“说的好像你有爱人似的。”
大牛说:“你懂个屁。”
门外声音响起:“家里来客人了啊,恕李某招待不周,都进来里面了,都还没见到主人。”
常年受各类武侠以及仙侠小说熏陶的秦天佑潜意识里认为凡是有修为的高人,从来都是一言不合便出手杀人,有时候就算你一言不发,单单是看你不爽也有可能杀了你,于是大牛立即跪地大喊道:“大侠饶我兄弟二人性命!”